從房梁往下跳,和從三樓的窗臺上往下跳,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
更何況玉燭樓的層高與一般的宅邸不同,這里每一層幾乎都有馮嫣帶閣樓的小樓那么高,小七只感覺整個人失去了平衡,窗外的北風瞬間灌滿了她的衣袖。
三千歲已經一躍脫離了她的懷抱,跳去了紀然的肩頭。
——既然能省點自己的力氣,它又何樂而不為呢?
紀然就這樣橫抱著突然出現的女孩子,像一只俯沖的鷹往下降落,快到地面時又突然起身,踩著底下的樓宇屋檐,在風中迅速遠離玉燭樓的一切。
等到小七回過神來,她覺得自己的心已經要跳出來了。
這個展開她是真的沒想到——上次是跳河,這次是跳樓,下次還要跳什么?
“要…去哪里啊?”小七問道。
“不知道!”紀然大聲回答。
小七的目光越過紀然的肩頭,向玉燭樓的方向看去,有幾個修士似乎是順著窗也跳了下來,但是這會兒已經站在遠處的屋檐上停了下來。
這算是…暫時過關了嗎?
紀然感覺小七牢牢地挽著自己的肩膀,女孩子的手臂被風吹得有些冷,貼在他溫熱的后頸上。
他有些忍不住想笑,莫名的喜悅混雜著委屈和感激,讓他有一點鼻酸,眼眶亦有些發熱。
一旦覺察到自己似乎想要落淚,紀然就跑得更快了一些,讓呼嘯的風迅速將眼淚刮走。
小七被風吹得睜不開眼睛,臉也被狂風吹得有些疼,不由得側頭轉向紀然一側。
北風如同浪潮,從遙遠的地方朝兩個年輕人掃過來。
天地間一切都小小的,兩人像是從容游弋的魚,輕盈地在空中飛行,留下接連不斷的弧形軌跡。
這是小七第二次來到大理寺官署。
還是像上次一樣,她獨自坐在空無一人的值房里等待著,上次來她還沒有心情細看,如今掃一眼,這里到處都是堆積如山的文卷。
靠窗的位置放著桌案,上頭擺著筆墨紙硯,偶爾有風從窗縫間吹進來,筆架上懸空系著的毛筆就像風鈴一樣前后擺動,只是沒有聲音。
三千歲已經在墊著軟枕的椅墊上蜷成了一團,可能是中午吃得太撐了,這會兒它著實有點睜不開眼睛。
不一會兒,門口傳來敲門聲。
“請進。”小七說道。
晴時端著一杯熱茶走了進來,她胳膊上還搭著一塊厚毯,“紀大人那邊有幾件急事要他立刻處理,他這會兒有點走不開,讓我過來看看你。”
小七笑了一聲,“有什么好看的,要沒別的事,我還是先走吧。”
“誒,不能走!”晴時放了茶,“我們的人剛出門去京兆尹衙門喊人了,今天在玉燭樓的事,一會兒紀大人和你都得留個供詞才行。”
“這樣啊…”小七點點頭,“那應該的,我反正也不急…”
晴時歪著腦袋看著眼前的馮七。
她可以說事身負眾望跑來刺探消息的——這已經是這姑娘第二次在他們面前露面了,再加上之前馮府七小姐雨夜跳河勇救情郎的傳言,丁肖和李森一口咬定這姑娘和紀然之間肯定有點兒什么。
不過這種事他們是不可能從紀然嘴里聽到實話的,難得馮七又來了一趟,剛好派晴時過來聊聊天,看看到底什么情況。
然而…
這到底要怎么開口啊…
怎么撬開犯人的嘴晴時倒是很有經驗,只是這種場合要怎么讓七小姐主動講和紀然有關的事,而且還不讓對方覺得討厭…這也太有難度了。
小七覺察到晴時的目光,“您有什么事去忙吧,不用管我。”
晴時站在原地,臉上帶著和善的微笑,“七小姐有什么事想問我們嗎?”
“嗯?”小七眨了眨眼睛,“什么呢?”
“就…任何事情。”晴時認真答道。
如果這姑娘也喜歡紀然的話,想必也會好奇平時他在大理寺里工作的事情吧…
這樣旁敲側擊,可以說是既不露痕跡,又能窺探端倪。
“你是紀然派來陪我聊天的嗎?”小七問道。
“算…是吧。”晴時答道——雖然紀然的原話是“你去看看七小姐那邊有沒有什么需要的,我一會兒就來”。
小七歪頭想了想,“誒…那我還真有件事想問問你…”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紀然終于帶著幾個京兆尹衙門的官差往這邊來了,他領著小七和大理寺的記錄官一起,去往另一處房間錄供詞。
出門前,小七和晴時告別,兩人又低聲說了會兒話,晴時的表情有些復雜。
等紀然一行走遠,李森和丁肖湊上來。
“你和她聊了什么啊,說了這么久?”
晴時望著小七遠去的背影,沉默了一小會兒。
“小晴?”李森揚起手在晴時的面前揮了揮。
晴時回過神來,她看了一眼同伴,“想聽?”
“嗯。”
“那我先問你們一個問題,”晴時輕聲道,“你們覺得我身手怎么樣?”
“很強。”李森和丁肖同時點頭。
李森又很快補充道,“小晴不僅身手敏捷,而且心思細膩,能留心到很多平時大家留心不到的細節,關鍵性格也好——”
“那為什么大理寺里的女司直這么少呢?”
李森怔了怔,“…我們這一行,不適合女的來做啊。”
“剛才你不還說我身手敏捷心思細膩嗎?”
“不是,你又不是別的女孩子,”李森眨了眨眼睛,“那一般女孩子都嬌滴滴的——”
“我們剛才就在聊這個。”晴時打斷了李森的話,“她說上次她去平妖署的時候也沒怎么在里頭看見女官…”
“你們剛才就在談這個?”
“對啊。”晴時聳肩,“這事兒想起來,還挺有意思的。”
李森稍稍顰眉——有什么意思?
“那,還有別的呢?”丁肖問道。
“什么別的?”
“就是咱們頭兒的那個——”
“下次這種無聊的事情你們自己去打聽,”晴時兩手撐起,伸了個懶腰,“我去干活兒了——”
眨眼又是傍晚,小七將自己今天的行程細細捋了一遍,今早是怎么想到的出門,又是怎么繞開的馮府戍衛,在玉燭樓上如何發現了隔壁的異常,最后又如何出手…
許多她已經遺忘的細節,在幾個問詢官的追問下又一一在她腦海浮現。
等到兩人分別講完遭遇,紀然起身送這些官差出門,他再次提及這件事的蹊蹺之處,問詢官也目光灼灼,
“我們知道輕重,紀大人放心吧,就算今天您沒去玉燭樓,我們邢大人那兒也不是那么好繞開的。”
“那我接下來就等你們消息了。”
“好。明日我會再來。”
如此寒暄之后,紀然站在原地,目送他們遠去。
然后他轉過身,看向坐在桌邊的女孩子——小七說了一下午的話,這會兒正口干舌燥地含著一口水,坐在那兒休息。
“七小姐,”紀然溫聲說道,“我送你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