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然看著女巫螢,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想起自己的母親。
倘若流淌在她身上的血也有這小小雌蟲一半的兇戾,大概就不會是那樣的結局。
“竟然還有這樣的事,”馮易殊笑了一聲,“這世上真是無奇不有…”
“這算什么,”紀然低聲道,“人間的花樣,只會比這更多。”
“要不是親眼得見、親身體會,我是絕不會相信世上有人的醫術,能像梅先生這樣精湛。”
黃昏的祭陵大殿中,年邁的長公主坐在離孫幼微最近的案席上,她望著跪坐在大殿斜側的瑕盈,目光中滿是贊許。
“你先前說,你的師父是誰?”長公主問道。
“尊師是太醫院的程轅。”
長公主發出一聲恍然大悟的感嘆,“原來是程老太醫的高足,難怪,難怪…梅先生這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
瑕盈看了近旁的馮嫣一眼,“還要多謝公子舉薦。”
馮嫣微笑,“我怎好貪功,是梅先生醫術高超,又懷有一顆仁心,我洛陽有您這樣一位年輕有為的醫官,真可謂是一件幸事。”
瑕盈靜靜地望著馮嫣——他左臂上的約束印此刻熱得發燙。
從黃昏入殿面圣以后,馮嫣對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激起了約束印的反應。
這幾乎讓他忍不住想笑。
這個女人啊…
從進門開始,就沒有對他說過一句實話。
“阿嫣有功。”孫幼微笑著道,“你與梅十二,朕都要賞。”
皇帝望了一眼殿門,看向近旁的浮光,“魏行貞和杜嘲風呢?”
“回陛下,下午杜天師好像發現了什么異動,所以拉著魏大人一道巡山去了。”
孫幼微稍稍有些詫異,“杜嘲風要巡山就去巡,拉著魏行貞做什么?”
一旁馮嫣笑起來,“因為行貞之前在岱宗山長大,對這里一草一木都熟悉…杜天師大概是想給自己找個得力一些的幫手吧。”
孫幼微笑著呵了一聲“他架子倒大找幫手找到朕的鳳閣里來了。”
“陛下看,今天的晚膳還要等他們嗎?”浮光問道。
“等杜嘲風這個神出鬼沒的天師回來我們今晚就不必吃了”孫幼微笑道,“開宴吧不必等了。”
于是無數身著素衣的宮人魚貫而入,今日席間所坐大都是深受孫幼微恩寵之人已近乎是家宴,殷時韞與岑靈雎也在其中。
今日立冬,又逢祭祀,夜間的齋飯是全素宴許多人都暗暗望著梅十二心中不免感嘆,憑著馮嫣這樣的強風,這個年輕醫官大概是要從此平步青云了。
人們不時將話茬拋給他,大都是問自己或身邊的親眷朋友身體遇到了怎樣怎樣的問題,請教梅先生這是什么緣故有些梅十二當場給了些建議,有些則是約了時間登門面診。
殿外的夜一點點深了瑕盈看見馮嫣靜靜地望著門外夜色,一語不發。
她應該是在熬著她的時辰瑕盈想著,這樣的場合她不會覺得舒服。
臨近戌時馮嫣起身去到孫幼微身旁兩人之間低語了幾句,而后孫幼微點了點頭。
有人在這時向瑕盈祝酒,他舉杯起身,余光始終追隨馮嫣的身影。
馮嫣向孫幼微躬身,而后沿著大殿的邊沿向著門口走去。
她要走了,瑕盈想。
然而就在馮嫣踏出門檻的那一刻,她像是不經意地回頭,深深地看了瑕盈一眼。
瑕盈微怔。
但馮嫣的背影已經消失在了殿門之后。
祝酒之人見瑕盈忽然失神,連聲喊了幾句“梅先生”,瑕盈終于回過神來,他嘆息著推辭自己不勝酒力,獨自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然而片刻之后,他又再次起身,去到御前向孫幼微請辭,而后沿著馮嫣離去時的道路快步跟了上去。
踏出殿門之后,瑕盈先往左看了看——左邊的長廊空無一人。
而后他轉過頭,并且屏住了呼吸。
馮嫣就獨自站在遠處的廊橋之下。
兩人之間相隔百米,瑕盈看不清馮嫣的表情——然而她顯然正向著這邊望過來,在瑕盈發現她的一瞬,馮嫣在廊橋間飛奔起來。
她的裙擺和揚起的頭發映著月光,遠遠看去,就像一只小小螢火蟲。
瑕盈快步追了上去。
他沒有用任何靈力,仿佛這是游戲規則的一部分——馮嫣是如何示意他靠近,他就如何追逐。
這岱宗山上的行宮是如此龐大而雄偉,依山而建的石道、回廊數不勝數,瑕盈下了幾個臺階之后便再也看不見馮嫣的影子。
但他一點也不著急,仿佛是篤定這個引他出行的陷阱一定會給到他足夠的線索。
果然,當他站在先前馮嫣站立的地方,更遠處她的身影又再次一閃而過。
瑕盈笑了起來,他低下頭輕輕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這種感覺好像回到了小的時候——回到他還未曾覺醒的時候,和隸屬同一支商旅的孩子們一起玩捉迷藏。
只是今夜的月光如此清冷寂寥,一點也不像沙漠的夜風,凜冽中仍然帶著篝火中蹦猝的火星。
瑕盈不再像先前一樣一步一個臺階地往下走,下坡的長階他隔著三五層石階便跳一次,腳步也變得像世上任何一個少年一樣——
姿態危險,動作迅捷,身手輕盈。
他追逐著馮嫣,像一陣獵獵而過的風,又像是一片被點燃的枯敗草地,這讓他恍惚中有一種置身夢中的錯覺。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期待什么。
瑕盈的眼睛在奔跑中慢慢恢復了原本水銀一樣的顏色。
他實在好奇,馮嫣的刀鋒究竟會從哪個方向切過來。
夜幕之下,一張無形的結界從岱宗山的邊沿慢慢張開。
這是一個完美的圓,它緩緩上升,漸漸閉合。
無論從里向外,還是從外向里看,一切都沒有任何變化,然而夜飛的鳥群在將要靠近的時候便轉了方向,一股難以抗衡的力量隔離了結界的內與外。
洛陽城中,梅十二的宅院里,蹲坐在院子里等著瑕盈回來得青修忽然豎起了耳朵。
瑕先生的氣息…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