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嫣記得,在龍舌的陳述中,上一世的母親死于自己出嫁的當日——因為擔心女兒的安危,母親也像今夜這樣,親自去現場找尋女兒的下落。
這一世她出嫁時的明堂之亂避開了,卻又遇上小七深夜落水的意外。
這是一種冥冥之中的必然嗎?
馮嫣不敢想下去,腳下的步子卻變得越來越快。
思永齋的燈火就在前方,走廊過道上的仆從也肉眼可見地多了起來,人們自覺地讓開一條路,低聲向馮嫣行禮。
大廳的門開著,馮嫣剛要進屋時,正巧碰上一位大夫從里屋出來——她一眼認出這是在御前擔職多年的程太醫。
馮遠道與魏行貞一前一后地跟在太醫身后,馮遠道幾乎是緊緊抓著太醫的手,“程太醫,我…我夫人她——”
程太醫實在沒有什么好臉色。
作為醫官,像這樣大半夜被喊起來的事也不是沒有,但問題是別人家登門好歹是真的遇上急癥——
“尊夫人沒有事。”程太醫冷冷地說。
“那她怎么還不醒呢?”馮遠道并不放心,仍舊緊緊攥著程太醫的袖子不放,“別是水嗆進了肺——”
“馮大人,你先放手。”
程太醫用力把袖子從馮遠道手里揪了回來,結果用力過猛,一下沒站穩往旁邊退了兩步。
“什么水嗆進了肺,到底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程太醫瞪了馮遠道一眼,他生氣地甩開衣袖,又低頭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冷聲道,“看情形,尊夫人應該是驚嚇過度,所以昏過去了。一會兒等我徒弟施完了針,先讓她好好歇息一宿,這幾日再以藥膳調養,之后什么事都不會有了!”
馮嫣已經快步邁進了里間。
好幾個仆婦正在里頭侍候,李氏頭發已經散開,濕漉漉地鋪在枕頭上,她雙目緊閉,表情痛苦。
在她身旁,有位年輕的大夫正在為她施針——正如程太醫方才說的那樣。
馮易殊靠坐在母親的床邊,他單手抵著下巴,目不轉睛地望著床榻上的李氏。
馮嫣走到五弟身旁,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馮易殊幾乎立刻把臉轉向了另一側,他伸手揉了揉眼睛,過了好久才回頭,低聲喊了一句“阿姐”。
“娘和小七都沒事了,今晚真是辛苦你了,”馮嫣輕聲道,“五郎去休息吧,后半夜這里交給我。”
馮易殊沒有說話,只是搖頭,他伸手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還是像之前一樣默然。
馮嫣嘆了一聲,以五郎的性情,大概是要自責很久的。
外頭的馮遠道還纏著程太醫詢問詳情,魏行貞則已經悄無聲息地走進屋子里。
“阿嫣…”
魏行貞那邊話音才落,馮易殊卻先站了起來——隨著椅子在地毯上拖出一聲輕微的吱呀,馮嫣和魏行貞兩人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他。
氣氛突然有些緊張。
馮易殊低頭捏了捏自己的鼻梁,調整了一下呼吸,然后伸手示意自己的空椅子,“…姐夫坐。”
“不用了。”魏行貞走到馮嫣身旁,“我進來就是和你姐姐說些話。”
馮嫣側目,“怎么?”
魏行貞靠近馮嫣的耳側,壓低了聲音,“阿嫣出去拉著點兒岳父吧,我看他好像有點要魔怔了…”
馮嫣低下頭,有些無可奈何地笑了一聲,“就讓他問到底吧,不然接下來幾天,他都不會好受的。”
“對了,”一旁馮易殊忽然開口,他望著魏行貞,聲音里帶著些微拿捏不準的懷疑,“姐夫今晚…怎么會出現在洛水那一帶呢?”
“我剛好路過。”魏行貞答道。
“路過?”馮易殊皺緊了眉。
“因為你姐姐今晚送了我一件禮物,”魏行貞低頭在自己的衣袖里掏了掏,最后拿出前半夜馮嫣給他的那只狐貍木雕,“結果我一到家就發現木雕不見了,想著也許是落在了路上,就一路折返回去找…”
“啊。”馮易殊一見那木雕就驚呼了一聲,“原來阿姐雕這個東西是送給你的…”
魏行貞望了馮嫣一眼,“還好沒有弄丟。”
馮嫣莞爾。
也是個不錯的理由。
“等等…”馮易殊再次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他看向馮嫣,終于明白過來,“所以阿姐你今晚不和我們一起去逛燈會——是因為你要和魏行貞去逛?”
馮嫣正要回答,余光里望見一旁給母親施針的年輕大夫手停了下來,她連忙向馮易殊作了個噤聲的手勢。
“我們出去說吧。”
幾人離開里間,重新回到外面的客廳。
小七這時也已經趕到,她望著馮遠道那樣關切又緊張地向程太醫詢問病情,又見太醫一言不發,整張臉都被嚇得發白。
“阿姐…”見馮嫣他們出來,小七幾乎立刻站了起來,“娘她…”
“這次知道教訓了吧!”馮易殊幾乎立刻氣勢洶洶地沖上前,“就因為你一個人胡來,所有人忙活一晚上!娘到現在還沒醒,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拿什么彌補啊?”
小七被吼得有點懵,“我…”
屋舍中突然吵鬧起來。馮嫣伸手擋在了五郎和小七之間,卻在這時才注意到五郎、魏行貞和父親馮遠道三人身上的衣服都是濕的——正是因為濕得太徹底,所以顏色反而呈現出一種不易覺察的和諧。
偏偏這三個人自己誰也沒主動開口,好像都沒感覺到哪里不對。
她立刻喚人去準備新衣,讓他們三個一道去先把衣服換了再來,出門的時候馮遠道喊魏行貞跟著自己,喊的卻不是他的名字而是“賢婿”。
三人暫時離開后,廳堂安靜下來。
馮嫣回頭,望見小七一個人坐在椅子上抹眼淚。
天蒙蒙亮時,馮嫣再次出現了馮府的前廳——紀然獨自等在那里,此刻已經打起了瞌睡。
仆從們上前解釋,說已經勸過這位大人去廂房休息,但他就是不肯。
“紀大人。”馮嫣上前喊道。
紀然睜開了眼睛。
“實在抱歉,讓你久等了。”馮嫣輕聲道,“昨晚家里發生的事實在有些多,一時有些顧不過來…”
“沒關系。”紀然搖了搖頭,他站起身,“七小姐還好嗎?”
馮嫣笑了笑,“鬧出了這么大的亂子,她不受些罰,總也說不過去。”
“受罰?”紀然有些意外,“敢問是…”
“嗯。”馮嫣點頭,“昨晚被家父勒令關去佛堂反省了,之后半年,就在家里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