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當我籌備著這封給您的長信,已是又一個深夜。
在殉靈人將我從岱宗山正式喚醒以前,我是介于妖與靈之間的存在,雖然時間短暫,我能做的事情很少,但這反而是我最自由的時候。
當我的靈體睜開了眼睛,我發現我就在您的后院——是啊,除了這里,還能是哪里呢。這是我最重生以后,最喜歡待著的地方。
這幾年間,您與您的仆從悉心照顧著這里的每一處花草,每當看到他們與您玩笑、嬉鬧,我仿佛也分到了一點微薄的歡愉。
但您設了一個結界,直接限制了我的行動。
大人,您真的太敏銳了。
有一個黃昏,我試著用當初瑕盈呼喚我的陣法,呼喚著馮嫣。
她果然來了。
我猜想,她至今仍在為當年與殷時韞的一切而感到深深的遺憾。
只是我沒想到,同時來的人竟然還有賀夔。
這…太諷刺了。
在我的幻境中,我一次次地質問她為什么,為什么面對一個素未謀面的琴師之時,她尚能給出一點憐憫,可對您——對自己朝夕相伴的枕邊人,卻那樣地狠毒決絕。
馮嫣無法給出回答,她甚至不明白我在說些什么。
那天,如果不是天師的紙鶴直接突破了我的幻境,帶來了一個聒噪的小姑娘,我想我大概能在她身上種下更多的怨望。
這是我的標記。
也是我接近她的第二個機會。
這世上任何的妖物,只要他看到過馮嫣是如何擊殺的偽鸞,他就會明白面對馮嫣,自己毫無勝算。
所以我一早就明白,我唯一殺掉她的機會,是在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向瑕盈隱瞞了一件事——我不打算去洛陽。
我會在岱宗山上喚起靈河。
我會盡可能地拖延住她,和她同歸于盡。
唉,大人…
您會怨恨我吧。
我想您也與我一樣,是即便舍去自身的安危,也不愿讓心愛之人殞命的癡心之人。但理解了這一點,我的決心反而比任何時刻都更加堅決。
您會遇上更好的人,您也值得更好的人。
我愿意做這個惡人,即便不得不承擔您雷霆萬鈞的怒火也在所不惜。
兩世為妖,能夠有緣與您相遇,是最讓我感到慶幸的事。
我再沒有別的遺憾了。
倘使我還能有機會再入輪回,希望來生我仍能做一株在您院子里的花藤,年復一年地向您呈現我最熱烈的心意。
向您告別。
祝您順遂。
祝您萬事喜樂。
再會。
“好像…結束了?”
杜嘲風遠遠望著山巒之中的花妖與馮嫣。
一切像是凝固了一般,萬物靜止。
杜嘲風等了半天,也不見有動靜,他在來回踱步了一會兒,又重新在魏行貞身旁坐了下來。
“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啊,魏大人。”
“什么?”
“你既然之前沒有找到馮嫣的尸首,你怎么確定她一定是死了?”
魏行貞指了指自己的后頸,“因為我的山海誓消失了。”
杜嘲風一下明白過來——這著實不怪他,畢竟他至今也沒有娶親,確實不大容易想到山海誓這一茬。
兩人結為夫婦之時,要向天起誓,在那之后,二人的后頸處就會多一道暗印。
普通人看不見,但若以靈識凝視,就會望見一個暗紅色的光紋。
之后除非一同去姻緣司和離,或是一方死去,山海誓的光紋永不消退。
“你后來是從哪兒學的《百六陽九》呢?”杜嘲風望著他,“賀夔出事以后不再彈琴了,你是趁著這一世的洛水送別,跑去偷師了?”
魏行貞搖了搖頭,“上一世阿嫣出事以后,我偶然又遇上了賀公,他聽說我的遭遇,就還是把這首琴曲教給我了。”
“原是如此——”
杜嘲風話音未落,大地再次傳來隱約的震動。
好像有什么東西正從地底疾速而來。
遠處巨大的花序綻放出如同太陽一樣的光華,無數金色的花骨朵緩緩抬頭,數不清的種子則像一顆顆小小的星辰,以花序為中心,迅速地向外濺射。
“不好——”
杜嘲風終于反應了過來,這只妖物是打算直接在山林中設陣,那星火光點正是被花妖同化后的野靈。
在空中、山巒、地面上飛速凝結,將整片岱宗山都納入了它的陣法之中。
岱宗山上靈河泛濫,恐怕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還是晚了一步!”杜嘲風心中驚愕,“魏大人,我們——”
“不晚。”魏行貞輕聲道。
“但是——”
“天師不要慌,你且看。”
遠處的馮嫣輕輕抬起了衣袖。
杜嘲風甚至沒有看清究竟發生了什么,他只感到一陣清亮而悠遠的風突然從前方吹來。
下一瞬,所有形態初成的金色光陣齊齊化作齏粉,隨風而去。
“這只妖物確實有些本事,竟然讓阿嫣動用了自身的靈力。”魏行貞輕聲道,“偽鸞都沒有做到過。”
近旁的杜嘲風,有些意外地看了魏行貞一眼。
靈識開啟之后,人就有了靈力——這是所有除妖師能夠與妖物一戰的憑依。
倘若當年馮嫣在斬殺偽鸞時,連靈力都沒有用過,那她…是怎么除的妖?
說話之間,那一股溫和的風已經滌蕩了整片山野。
地下躁動的野靈,亦隨之平息。
“這是…什么招數。”杜嘲風輕聲問道。
“赤地青野。”魏行貞望著遠處的馮嫣,“是阿嫣自己的想的名字。”
杜嘲風顰眉。
顯然他想問的并不是這個招數叫什么名字,但從名字本身,確實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地上空無一物,叫赤地。
田間沒有百姓也沒有禾苗,叫青野。
從最終的效果來看,馮嫣的靈力在一瞬間清掃了這數百里的野靈。
這種力量,讓杜嘲風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
稍有不慎就會被惡意所傷的馮嫣,竟有如此令人顫栗的靈力。
至弱與至強、至無與至有…同時存在于馮嫣的身上。
一旁魏行貞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動作輕快地站起了身,“可以去接阿嫣回來了!”
杜嘲風沒有動。
魏行貞望了他一眼,“天師還在看什么?”
杜嘲風信手一指,“我在看那株龍舌。”
在已經暗淡下的夜色之中,龍舌的花序死而不僵。
遠天已是夜的深藍色,而一簇一簇金色的花朵仍在接連盛開,好像一個固執的姑娘,要將全部的生命,在這一剎那間全部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
魏行貞也靜靜地凝視著。
“是啊,”他附和道,“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好看的花。”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