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嫣忽然有些有感慨。
她望著眼前的小伙子,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魏家宅邸里見到他的情形來。
那時紀然談起離開平妖署、進入大理寺的往事,幾乎立刻讓馮嫣覺得在他身上看見了幾分小七的影子。
只是當時,她還道不明究竟是為什么。
“你們…”紀然看看馮嫣,又看看馮小七,“為什么要這樣盯著我看啊。”
馮小七收回了目光,放在膝上的兩只手輕輕握緊,她輕聲道,“…因為覺得紀大人說得誠摯,所以很感動。”
“是嗎。”紀然不解,“感動什么?”
馮小七搖了搖頭,她重新看向杜嘲風,“天師,我想請教一件事。”
“你說。”
“您剛才解卦的時候,會說有的卦相里有一個‘變爻’,有的沒有——這是怎么變的?”
“老變少不變。”杜嘲風答道,“陽到極致便是陰,陰到極致便是陽,所以老陰變陽,老陽變陰,卦相中有幾個變爻,就要去找對應的爻辭作為解釋。”
一旁紀然還沒有聽懂,馮小七已經點了點頭。
“那我明白了…八卦排列組合之后,共是六十四卦,而每一卦都有六爻,也即是說共有三百八十四般變化?”
“正是。”
“天師覺得,世間萬象,都包含在這三百八十四卦之中?”
“不離其宗。”杜嘲風輕聲道。
“那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如果今天有三百八十五個人同時上山,為同一件事求卦,那么至少其中有兩個人會得到完全相同的卦相——對嗎。”
“…”杜嘲風一時不明白馮小七想問什么,但還是點了點頭。
“但這兩個人食不同,居不同,命不同,運不同,即便占出了同樣的卦相,也需要因時制宜,分開解卦,對么?”
“自然。”
馮小七再次點了點頭,“卦中是天道,但卦師卻要根據不同的人給出不同的判斷,卦師并不總是能完全領悟天道之所在,其中必然摻雜人的意志——我能不能這樣理解?”
“可。”
“而這卦解傳到求卦者耳中,則更有千千萬萬種理解,比方說紀大人聽了您的話,便從此懈怠下來,以至于不到年底就被逐出大理寺——那么他的公舍即便中簽,也一樣毫無意義了。”
杜嘲風笑了一聲,“卜筮一道,為的是導 愚解惑,六爻既立,變化斯呈。世人若是不聽勸阻,卦相幾何…自然也就沒有意義了。”
“嗯,是的,”馮小七極為認同地點了點頭,“既然占得吉卦的人,能憑一己之力把事情搞砸,那占得兇卦的人,自然也有辦法避開兇禍。”
“當然,這也是提前預示的意義。”
“換言之,決定我們境況的并不是卦相上的呈現。因為即便卦相上天道斯呈,可不論是占卦者還是解卦者,終究不能把握世間萬象,只能提綱挈領地給出一個框架,一個方向,或是幾個要點上的勸告。
“真正決定了事后走向的,是我們卜卦之后的選擇。”馮小七看向杜嘲風,“您覺得呢?”
杜嘲風一笑,并不回答。
馮小七又看向紀然,“這也是我的想法,紀大人。”
紀然略略顰眉,已有些明白過來。
馮小七接著道,“我覺得天道如此,天賦亦然。我從前曾聽一位長者有言,‘決定我們是什么人的,不是我們的能力,而是我們的選擇’。人不是一件器物,我也不指望這世上能有一個剛剛好能將我放入其中的缺口…
“要是能找到天賦所在,固然幸運之至。”說到這里,馮小七頓了頓,她深吸了一口氣,才接著道,“…但倘若一個人的天賦恰好點在她不愿做的事情上,那浪擲了,又有什么可惜?”
一時間,整個大殿鴉雀無聲。
把所有話都講了出來的馮小七,此刻覺得如釋重負,只是當她望向其他人的時候,才發現所有人的表情都顯得有些凝重,好像陷入了某種沉思。
沉默中,馮小七忽然后知后覺地覺得有點尷尬。
自己這好端端的突然開的什么嘴炮…
她覺得臉上有點兒針刺似的發燙,正想著應該怎么把氣氛往回拉一點兒,近旁的馮嫣第一個輕輕拍起了手掌。
“說得好。”馮嫣垂眸而笑,“不愧是小七。”
馮小七抓了抓后腦,干笑了幾聲,臉又燒了起來。
也不知道為什么,總感覺被表揚比被駁斥還讓人不知道如何應對…
“阿姐想來占卦試試嗎?感覺…也挺有趣的誒。”馮小七低聲問道。
馮嫣搖了搖頭,輕聲道,“我一生之卦已經被算盡了。”
馮小七一下沒有聽懂,剛想追問,就見馮嫣懷中忽然探出一只毛絨絨的狐貍腦袋。
這狐貍背上毛色鮮紅,肚腹雪白,四肢細長深黑,正是白天山廟里老者所說的 “赤狐”模樣。
馮小七一下屏住了呼吸——這也太可愛了!
馮嫣抱著小狐貍的兩只前腳,將它遞到馮小七的面前,“喜歡嗎?”
馮小七怔在那里,“這,難道是給我的…”
“是啊,給你的禮物。”馮嫣輕聲道,“這就是今日山廟里的那只壇仙,小狐貍根骨不錯,不過年紀還小,我想著就這么放在外頭容易學壞,不如捉回來養在院子里,教它一些道理。”
馮小七的臉這個時候才真的全紅了,她眼睛里閃著光,“我…我可以嗎?”
馮嫣笑起來——小七的這個反應在她意料之中。
畢竟下午那老者說晚上壇仙只見兩個人的時候,小七當時的遺憾就溢于言表。
“可以啊。”馮嫣輕聲道,“如果你愿意養,就交給你,你要是不愿意,那我就帶回魏府。”
“我當然——”
“等等,公子,這樣不妥吧!”一旁紀然連忙道,“這畢竟是只狐妖,妖物性兇,萬一…”
“沒關系,”馮嫣撥了撥小狐貍頸上的木鈴鐺,“戴著我的鈴鐺,它就是只普通的狐貍。”
“鈴鐺?”紀然雖然不太清楚詳情,但聽起來,公子的這個鈴鐺似乎別有洞天,“能讓我看看嗎?”
“嗯。”馮嫣點頭。
紀然接過小狐貍,這狐貍此刻比狗還乖,既不蹬腿,也不吵鬧——關鍵是身上確實沒有半點妖氣。
或許這便是公子這鈴鐺的功用?
他本想查看系著木鈴鐺的繩索是什么材料,是否堅固,然而翻了一圈狐貍的脖子毛,也沒找到半根線繩——他這時才發現,那木鈴鐺就像是憑空掛在小狐貍的脖子上似的。
“紀大人不用擔心鈴鐺脫落,”馮嫣輕聲道,“這是契約鎖,只要我還活著,繩就不會斷。”
“…原來如此,”紀然點了點頭,“是我多慮了。”
他將小狐貍重新交回到馮小七的手中。小七抱著狐貍,兩只手捂住狐貍耳朵輕輕摩擦,雖然一句話也不說,臉上的表情幸福得冒泡。
“天不早了,”一旁魏行貞說著便要起身,“我們——”
杜嘲風卻突然望向魏行貞,“魏大人有沒有興趣占一卦?”
“…沒有。”
“來吧!”杜嘲風伸出手,牢牢扣住了魏行貞的手腕,“本天師一日三卦,已經算出去了兩副,今日這最后一卦,就贈給魏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