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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底線

  魏行貞望著馮嫣,“記得。”

  “當初不過是一句無心之言,賀公與他妻族便被下令處斬,如今陛下為求自保,暗中派人誅殺賀夔以絕后患,這是何等嚴重的事情…魏大人無端把我也牽涉在內,你難道不知道此事一旦敗露,后果幾何?”

  “…知道。”

  “那為什么?”馮嫣凝眉,“你是篤定我畏懼圣怒,所以會陪你來圓這個謊?”

  魏行貞提著燈籠走到馮嫣前面。

  “有三個方面的原因。

  “一則,狄揚與我是好友,他遇險我不能不救;二則,賀夔也是我非常敬仰的琴師,我不忍心看他就這樣殞命。”

  魏行貞頓了頓,“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條,我知道如果同樣的選擇放在阿嫣面前,你也會和我做同樣的事。”

  馮嫣微微顰眉。

  …又來了。

  會不會做同樣事馮嫣不知道。

  但這種莫名被洞察的感覺。

  讓人非常…不爽。

  一陣夜風掠過,魏行貞望向風來的方向,遠天一片烏云,或許后半夜又有風雨。

  “又起風了,我們——”

  馮嫣垂眸,突然快步向前走去。

  她也不管地上有什么深深淺淺的水洼,就這么踩著水,飛快地往小樓的方向疾行而去。

  魏行貞一下沒反應過來,連忙提著燈在后面追。

  “…阿嫣,你等等我。”

  馮嫣非但不回頭,腳步反而加快了一些。

  遠處,小樓的二層,去甚也望見了馮嫣與魏行貞的身影,不由得回頭大喊一聲。

  “你們都換好了沒有?人已經在院子前頭,就要回來了!”

  一陣響動過后。

  “我這兒好了。”

  “我也——”

  “等等…好了!”

  小樓外,馮嫣和魏行貞一前一后,剛剛趁著月色踏上了離此不遠的青石板路。

  小樓里,去甚、去奢、去泰和不有四個人,已經抱著從小樓里換下來的杯盞、桌布、床單…等等一大筐的東西,悄無聲息地從后院離開了。

  四個人飛快地跑去了另一間庭院,直到小樓完全消失在他們的視野,才喘息著停下來休息。

  “…你說你,今晚怎么不早點通知我們?”去奢埋怨地看了去甚一眼,“這時間也太緊了,萬一被太太撞個正著呢?”

  “下午太太在外面閑坐,我又不知道她會坐多久,說不定一下就回來了,我哪兒敢那個時候喊你們來。”去甚有驚無險地擦了擦額頭的汗,“入夜了又要去給鎮國公看傷,一時間顧不上,也就太太在客舍等大人回來這會兒的時間能用。”

  不有在四人中最為瘦弱,他直接栽倒在身下的籮筐里,有氣無力道,“東西太多、太沉了…下次要是還要一下把小樓里那么多東西全換一遍,我們還是喊上不恃一塊兒吧。他力氣大。”

  “不行!”去甚立刻搖頭,“這種精細活兒只能咱們四個干,不恃那個大老粗,進屋轉一圈就得把杯子全打了…”

  近旁去泰怔了怔,“還有下次???”

  “當然有了,”去甚說道,“大人吩咐了,但凡馮府的七小姐來一次,小樓里的東西就要換一次,尤其是太太會用的杯盞,還有枕巾、床單被褥這些貼身的東西…但凡被七小姐碰過了,就一定要換。”

  “啊,為什么?”

  “你問那么多干嘛…大人吩咐了,照做就行了!”

  另一頭,魏行貞已經追著馮嫣回到了小樓的庭院。

  馮嫣脫下鞋襪,在黑暗中蹬蹬跑上了二樓。

  魏行貞進屋以后點起了一樓的燈,而后將燈籠熄了放去一旁。

  “阿嫣,阿嫣,”魏行貞站在一樓的樓梯口往上喊道,“你是在生我的氣嗎?”

  樓上傳來一聲沉悶的,“沒有。”

  “那我可以上來嗎?”

  “不可。”

  魏行貞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雖然他確實不太擅長辨人心緒的本事,但馮嫣這…

  肯定是生氣了吧。

  魏行貞沉默了一會兒,又抬頭問道,“嗯…可你到底在生什么氣呢?”

  樓上再沒有回答。

  這天夜里,魏行貞一個人躺在一樓的臥房床榻邊,像往常一樣。

  他知道馮嫣沒有睡,因為頭頂的天花板上,時不時會傳來很輕的腳步聲。

  也不知道阿嫣是在干什么,這么晚了還不睡。

  魏行貞兩手交疊,枕在腦后,目光追隨著樓上馮嫣的腳步聲。

  小樓的二層,馮嫣仍像從前一樣,赤著腳踩在閣樓的地板上。

  月光順著窗沿投射進來,在地面留下方形的光帶,她沿著月光的邊沿緩緩行走,每一腳都精準地踩著一半黑暗,一半皎潔。

  她確實氣惱,盡管她根本說不清自己究竟在惱什么。

  但總歸一想起魏行貞,心中便會浮起一陣無由來的煩躁。

  她不明白,何以這個人總是頻頻命中自己的心事。

  譬如今早說起殷時韞。

  平心而論,馮嫣確實不能斬釘截鐵地說,她早已斬斷了對殷時韞的余情。

  除了殷時韞,她似乎無法想象自己與別人共度余生的景象。

  殷時韞在她心中的地位,如同一片聲勢浩大的墟址,盡管已經荒蕪下來,但始終占據著一個位置。似乎沒有任何人——甚至包括她自己,能將這里清理干凈。

  又譬如方才提及的賀夔。

  魏行貞說得一點不錯——倘若她真的有機會從孫幼微那里救下這個的琴師,她確實希望,自己能有伸手營救的勇氣。

  但也僅僅是希望而已。

  如果事情真的發生,她真的會去營救嗎?

  她真的敢在這件事上賭上自己、乃至家族的命運嗎。

  馮嫣心中忐忑,一個不留神,一腳踏進了月光之中。

  她停下了自己毫無意義的游戲,慢慢轉過身,緩步走到墻邊的鏡前坐下。

  昏暗的屋室內,馮嫣與鏡中的自己無聲相望,她的手沿著鏡面緩緩劃過,而后又收攏回袖。

  月影西移,馮嫣思量良久。

  某個念頭慢慢從紛亂的思緒中涌起,漸漸清晰起來。

  誠然,在這件事上進一步是冒險,退一步是煎熬,所以它才會令人兩難。

  冒險的事情,馮嫣常常做——往往想要的東西越珍貴,要承擔的風險就越是高昂。

  可冒這樣大的風險,去救一個自幼被母親當作訓誡典型且與她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又是為了什么呢?

  或許,什么也不為。

  這是一種近乎底線的世間公道,一個像賀夔這樣飽經磨礪的撫琴人,不應當再有一個令人扼腕的結局。

  想到這里,馮嫣輕輕舒了口氣。

  那…對魏行貞而言,也是如此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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