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然走后,不有和去泰來收拾了碗筷,馮嫣又繼續低頭雕她的竹片。
魏行貞回屋換了一身衣服,在離馮嫣不遠的地方坐下讀書。
屋中寂靜,只聽得見園子里的蛙聲與蟲鳴。
亥時將過,馮嫣打了個呵欠,她暫時放下刻刀與竹片,伸了伸腿。
一旁魏行貞這時起身走到馮嫣附近,他俯身跪坐,也摸起馮嫣已經刻完的一塊竹片,在燈下端詳。
“阿嫣是打算今晚把席墊做完嗎?”
“是啊。”馮嫣揉了揉眼睛,“放到明天,萬一來不及就糟了…魏大人的坐席已經備好了么?”
“好了。”魏行貞答道,“我直接在街上買了個現成的。”
馮嫣笑了一聲,“倒也省事。”
“我來幫阿嫣把已經刻好的竹片串織起來吧。”魏行貞說著便伸手拿起馮嫣放在一旁的絲線,“這樣快一些。”
“謝謝…不過,魏大人不會覺得做這些事無聊嗎?”
“不會。”魏行貞一面說著,一面熟練地將三條絲線捻城一股,而后捏住細繩首尾,將它折成一根細繩,“這是阿嫣第一次參加宮中的夏日宴吧。”
“嗯。”馮嫣點頭。
“夏日宴從酉時開始,會一直持續到深夜,就算是普通人待在那里,到最后也會累的,”魏行貞輕聲道,“所以不要熬得太晚。”
“…好。”馮嫣輕聲道,“這是最后一片了,雕完以后,我來和你一起串繩。”
“嗯。”
子時初,馮嫣和魏行貞兩個人呵欠連天地回了臥房,兩人仍像先前一樣,一個睡床上,一個睡地上。
熄燈以后,魏行貞很快睡了過去,馮嫣聽著近旁的呼吸,卻愈加清醒。
其實,如果認真計較,明天應該是她第二次去夏日宴。
十二三歲的時候,她從小七的嘴里第一次聽到夏宴上的種種趣事,一時艷羨,便央求姑婆第二年也帶上她,姑婆以她承受不了朝中人可怖心思為由拒絕了。
第二年,她懇請殷時韞伸出援手,殷時韞欣然答應。
那時每年的夏日宴都在洛水邊的桃花林進行,可是馬車還沒有靠近洛水,馮嫣便被那一股濃稠的渾濁惡意壓得喘不過氣來。
最后,殷時韞帶著她,繞去了近旁的山路。
星月夜,兩個年輕人坐在山間的石亭外頭,遠遠望著山腳湖畔那些身著華服的男男女女。
遠天的煙火,風中的笑聲,山林中濕漉的巖石與苔蘚。
一切恍如昨日。
次日傍晚,夏日宴如約而至。
魏府的馬車從東門出發,慢慢向著皇宮去了。
因為不久前的野靈作祟的事,今年的擺宴之所不再設于洛水之濱,而改在了宣政殿之前的廣場上。
酉時將至,至玄門外已經站滿了今晚前來赴宴的人。
朝中的官員與王侯大都攜家帶口——誰是他們最寵愛的姬妾,最看重的孩子,這時往往可見一斑。
大部分年過六旬的赴宴者只是來刷個臉,在入宴拜見了孫幼微之后,便會從宮中的側門離去——畢竟年事已高,折騰不動了。
而年輕的人們則會留下來,直到那個時候,夏日宴才真正開始。
盡管此時至玄門外的每個人都端著一副高門姿態,但風中已浸透了香粉與胭脂的氣味。
年輕的女孩子們抬起薄薄的羅袖,拭去她們額邊的香汗,目光與近旁擦身而過的少年目光不期地交匯,而后又佯作無事地望向別處。
人們低聲敘舊,這會兒開口高談闊論的都是長輩,其他人都默默站在各自的位置,等候著酉時的到來。
魏家的馬車才剛剛進入眾人的視野,大家便紛紛往這邊望了過來——魏夫人就是識渺公子的事,這幾日已經在朝野上下傳開了。
人們不約而同地向這邊靠近,想看一看這位從不在人前露面的神秘女子,究竟是什么模樣。
馬車停穩,魏行貞牽著馮嫣落了地。
馮嫣抬眸,便看見遠處的石階上,站在高處的的李氏正向自己揮手——父親、小七、五郎也都在。
“我們去那邊吧。”馮嫣在魏行貞耳邊輕聲道。
“好。”
魏行貞伸出手臂讓馮嫣挽著,而后撥開人群,向著岳父母一家的方向走去。
人群像緩慢涌動的潮水向兩人涌來。
馮嫣目視著前方,魏行貞走得又快,以至于許多人根本還沒來得及看清她的臉。
有大膽的,因為隔著好幾人且看不真切,便大喊了一聲,“見過公子!”
馮嫣怔了一下,轉頭望向聲音的來處。
于是那一側的眾人一下便看清了馮嫣的容貌。
霎時間,人們極輕地嘆了一聲。
是美人啊…
另一頭有反應快的,立刻也大喊起來。
一時間,“見過公子”的呼喊聲此起彼伏。
馮嫣莞爾,至此不再理會身邊喧囂。
遠處,馮小七和馮易殊也正望著這一幕。
馮易殊看得一肚子火,剛想沖過去把魏行貞和馮嫣兩個人隔開,便感覺馮小七拉住了自己的袖子。
“你干什么?”馮小七問道。
“我去把阿姐接過來!”
“你別動!”馮小七兩手死死扣住了馮易殊的胳膊,“你沒覺得今晚阿姐看起來和從前不大一樣嗎?”
馮易殊遲疑了一會兒,回頭望向七妹,“什么不一樣?”
“阿姐…在笑。”
“阿姐不是總在笑嗎?”
馮小七沒有說話,但手卻扣得更緊了。
是,阿姐總是在笑,但今晚看起來卻格外地新鮮生動——這讓馮小七突然覺得心情復雜了起來。
難道是因為…魏行貞的關系嗎?
但這家伙…
想起上次冒險促成殷時韞與阿姐相見的事,馮小七皺起了眉頭。
“總之,阿姐這會兒開心著呢,你別去煞風景,要是做得過分了惹了阿姐討厭,那今后我們就做什么錯什么了——反而便宜了這個魏行貞。”
“可——”馮易殊目光一掃,便望見不遠處也同樣望向馮嫣的殷時韞。
他一個人站在殷太師和太師夫人身邊,也望著馮嫣那邊。
光線昏暗,馮易殊一時看不清他的表情。
“真是奇了…”一旁李氏一頭霧水,“嫣兒這怎么回事?一嫁人就跟改了性兒似的,從前哪兒也不去,就愛一個人待著,現在是哪兒熱鬧就往哪兒湊啊。”
馮遠道笑呵呵的,“熱鬧些好啊,大家都聚在一起,才像一家人嘛。”
不多時,鑼鼓與號角聲從宮門內傳來。
所有人都停下了交談,轉向至玄門的方向,一支穿云箭從城樓射向長空,帶起一條如同彗星星尾的紅色軌跡——而后無數星雨在眾人頭頂炸響。
“酉時已到,開——至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