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然壓下心中的起伏,又接著道,“所以,那次歸隊后我就辭去了平妖署的職位,以編內轉調的方式輾轉去了大理寺,直到現在。”
馮嫣一時沒有聽明白,“紀大人為什么要離開平妖署?”
“在見過公子降妖之態以后,我便意識到,恐怕終此一生也難以追上公子萬一…既然如此,繼續在平妖署待下去還有什么意義呢,大丈夫人生行事,自當要爭做第一流。不如換個方向。”
馮嫣望著紀然,忽然覺得這個少年身上有幾分小七的影子,頗覺親切。
“五年時間,就坐到了大理寺少卿的位置嗎…”馮嫣微笑,“紀大人果真年少有為。”
紀然的雙頰幾不可察地熱了片刻,他立刻沉下嘴角,肅然道,“若是公子再沒有別的問題,那我們就開始問話吧。”
馮嫣笑道,“紀大人請問。”
“樹妖襲擊明堂那日,公子人在哪里?”
“在明堂東側的尚義街上,”馮嫣輕聲道,“那天是我與魏大人成親的日子,迎親的隊伍走到尚義街時,剛好遇到樹妖攀附上明堂的高塔,馮魏兩家的護衛、家丁,還有喜娘都可以作證。”
“之后呢?公子去了哪里?”
“鎮國公府。”
“為什么沒有回魏家?”
“因為魏大人說,魏府這個時候更不安全,所以不如去國公府暫避。”
“魏大人當時如何知道魏府不安全?”
“那紀大人應該去問他了,”馮嫣輕聲道,“我不確定。”
“公子沒有向魏大人詢問過嗎?”
馮嫣搖了搖頭,“…我不太關心這些細枝末節的小事。”
紀然怔了一下——是了,這種不入流的小妖,如何能進得了識渺的法眼…想來她應該也是不在意的。
“尚義街上有人證說,當時樹妖襲擊了公子,確有此事嗎?”
“嗯。”
“這種程度的小妖,對公子來說應該很容易應付吧。”紀然輕聲道,“但據說公子那時任由樹藤束縛,沒有半點掙扎,直到魏大人趕來劈開了樹藤。”
馮嫣嘴角微提,“嗯。”
紀然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而專注,“為什么?是什么讓公子一直沒有對那只樹妖下手,直到魏大人出現?”
馮嫣沒有回答,只是垂眸而笑。
紀然有些莫名,“…公子笑什么?”
話音未落,一旁年長的記錄官也笑了起來。
紀然看向記錄官,“徐伯又笑什么?”
“因為,我在等魏大人究竟什么時候會來。”馮嫣微微側頭,笑著答道,“還好他沒有讓我等太久。”
紀然這才回過神來,已是猝不及防一口狗糧。
他立即咳了幾聲,“…可放任樹妖這么作亂,公子難道就不擔心它傷及了其他百姓?”
“還好,因為我看到桃花衛已經動手了…我也不好搶了人家的功勞。”馮嫣輕聲道,“畢竟我到的時候,樹妖都已經被收拾得差不多了。”
紀然這才想到這一層,“…也是。那最近公子與什么妖物接觸過么?”
“沒有。”馮嫣飲茶,平靜答道。
“去年呢?”紀然追問道,“去年有段時間,公子突然昏睡了一個多月吧。”
“…這也在紀大人要調查的范疇之內嗎?”
“是。”紀然表情鄭重地點頭,“請公子如實回答。”
這番問話就這樣持續下去,應對起來并不麻煩——大部分魏行貞曾經讓她起疑的細節,她都以毫不知情遮掩過去了,沒有人會懷疑一個剛剛嫁進魏家四天的新婦會刻意隱瞞些什么。
不過整個流程所占用的時間還是大大超乎了馮嫣的預料,紀然問得非常細致,從他跳脫的邏輯和大膽的質詢之中,馮嫣大概明白了他能在短時間內展露頭角的原因。
等到紀然點頭,說“就是這些了”的時候,兩人在茶室中大約已經坐了一個時辰,一旁記錄官的稿紙寫了厚厚一沓。
“識渺公子請看。”年長的記錄官恭敬地將供詞遞到了馮嫣面前。
馮嫣接過,從頭看起。
不多時,茶室外又響起腳步聲,有佩刀侍衛快步進屋,紀然放下手中茶盞,“是搜查完了嗎?”
“回大人,大部分地方都已經搜查過了,沒有什么問題,除了…”
紀然顰眉,“除了什么?”
“今早魏大人他們從馮府回來,有一些行李放在了西門附近,我們本來也想去看看,但被魏府下人嗆了。”
“哦?”馮嫣的目光沒有離開手中的供詞,她一面翻看,一面道,“怎么嗆的?”
“他們說里頭都是些衣用之物罷了,這樣搜檢他們夫人的衣物,是不安好心。”
紀然不解,“那叫其他侍衛都退下,單獨讓女衛上不就好了么?”
那佩刀侍衛顯然也憋了一口氣,沉聲道,“他們說女衛里的姑娘個個粗枝大葉,若是碰壞了什么,我們如何擔待得起!”
“這…”紀然顯然也聽出底下人的摩擦,臉上露出幾分尷尬,“公子見諒。”
“沒事。”
馮嫣仍舊面色平靜地坐在那里,直到翻看完供詞的最后一頁,她簽下名字,并蓋上了自己的印章。
“既然魏家的宅邸已經搜查完了,那我現在送幾位去西門吧,”馮嫣起身,“順便把那幾車行李看了。”
等幾人抵達西門的時候,一眾已經搜查完魏府的官兵正在門口聚集等候。
在馮嫣的目光下,幾個女侍衛上前,將馬車上的箱子一個一個地打開,翻檢。
“大人!”突然有人高喊一聲,然后向著紀然這邊跑了過來,“搜到了這個!”
馮嫣定睛一看,原來是前天夜里與魏行貞在洛水邊買下的濕婆面具。
“…這面具,”馮嫣不解,“有什么問題?”
紀然接過面具,笑了一聲,“哦,這還要從今日一早陛下頒發的新令說起,公子不知道也情有可原。”
馮嫣頓時想起早晨出門時在街市上看見的許多官兵來。
紀然看向馮嫣,“皇上在京城十六個大小城門處都張貼了皇榜,主要是將‘洛都無影’之事昭告天下。
“除此之外,還有四件大事——
“其一大赦,即便是尋常赦免所不覆及的重罪惡罪,也一并納入大赦之內;
“其二改元,自今年八月起,改年號“天撫”為“鳳元”,陛下加尊號天冊圣神皇帝;
“其三易名,改‘洛都’為‘神都’,從今后一切文書典傳,都應以‘神都’為天下至中之地;
“其四,所有外邦僧侶、教士,凡欲入我境內傳教必先經各州、府長官層層報批,否則不得踏入我中土半步。一切佛典經文,以佛光寺藏經閣譯本解讀為準,所有番邦典籍不得再于市面上流通。”
說到這里,紀然略一停頓,舉起手中的濕婆面具道,“像這樣的面具,各地需在三個月內徹底鏟清,否則持有者直接以擾民亂紀罪名論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