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定二十九年,呃,這是老黃歷了。
如今的叫法,是鳳鳴初年。
大楚新建,自然不能再用過去的年號,不過民間一時半會還改不過來原本叫法,畢竟正定這個年號,已用了快三十年,超過一代人的時間,似乎已成了一種習慣。
青青這個新年號,取得不太好,多少有些隨意。
但考慮到大楚重建乃是一位女皇,鳳鳴這詞,就顯得貼切許多。
這一年一改之前近三十年的糟糕情況,好像整個天下都時來運轉,從年初到如今七八月份,好消息不斷,老百姓的日子也變得平安起來。
蘇州,落月街,天剛亮,雜貨鋪的劉老頭就拄著拐棍,招呼店中伙計取下門板開業。
之所以起這么早,一來是老人家睡眠少,睡不太足。
二來,他這家坊市里最大的雜貨鋪,隸屬于落月商坊。
而如今大楚遠征東瀛,一部分物資乃是由落月商坊承辦,作為商坊老商戶,劉老頭這家店,也承辦了一部分軍物。
盡管只是牙縫里漏出的一點生意,但對于劉老頭的雜貨鋪的規模而言,已是了不起的單子,一單做下來所賺的錢,足夠劉老頭家中三代富貴無憂。
理論上說,這種級別的商事,是輪不到劉家小門小戶參與的。
不過劉老頭的運氣,好就好在,他家先祖在蘇州開門立業的時候,給劉家選了個風水寶地。
這老頭雞賊的很,對外相當低調。
但實際上,他的身份可不一般,如今的大楚女皇范青青,還要叫他一聲“劉叔”呢,青青小時候,跟著開鏢局的老路頭生活。
老路頭是練武的,一生未娶,剛搬到蘇州時,哪里懂得照顧嬰孩?
青青還在襁褓中時,有那么一段時間,都是由劉老頭的發妻照顧長大的,可惜老婆婆沒福氣,去得早,要不現在,劉家早該飛黃騰達了。
但饒是如此,在青青成為女皇之后,劉家在落月商坊中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家中兩個兒子,已被升遷到蘇州分號當掌柜了。
劉老頭年事已高,本打算養老。
但就是放不下家中產業,便還每日照看著這雜貨鋪,順便,幫女皇陛下,守好街邊這一處老宅。
興許哪天小青青興致來了,還會回到這條街上,再住上一晚,哦,不該用“回”了,應該說“駕臨”。
“掌柜的,海大戶又來了。”
這會門店剛放下門板,就有伙計上前來,對拿著紫砂壺喝茶的劉老頭說:
“要不要見?”
“他來做甚?”
劉老頭哼了一聲,說:
“又想買我家這店?他倒是想得美,去告訴他,不賣!多少錢都不賣!讓那為富不仁的家伙趕緊走,免得污了老夫我的眼睛。
再敢聒噪,就拉他去見官。”
神氣的甩下一句話后,老劉頭有滋有味的喝著茶,拄著拐棍,出了門店。
以往日習慣,再去隔壁老宅前后轉一轉,回憶一下多年前和老路頭,小青青相伴的日子。
這可是多少年都修不來的福氣喲。
只要這家雜貨鋪還在,只要青青還坐著龍椅,劉家這氣運,就不會淡下去的,說不準,孫兒那輩,還能齊商從政,光耀門楣呢。
如此想著,老劉頭又挺了挺腰桿,心中甚是得意。
當年在落月街上,老路頭不善交際,與街坊們就是個臉熟,唯有和他家關系不錯,近鄰之家,多有往來。
想想也是自家家教好,不學他人踩低逢高,這才有今日這福分。
老劉頭前行幾步,突然停下了步伐。
他疑惑的看著路家老宅的門栓,怎么回事?
掛在那的鎖子呢?
莫不是招了賊?
老劉頭心里一驚,當即就打算回家報官去,這間宅子,可是女皇故地,由不得官府不上心,但就在老頭轉身要走時,那老宅房門突然打開。
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從其中探出頭來。
“劉叔?不進來坐坐?”
“喲,小秋兒。”
老劉頭年紀大了,眼神不太好,努力的看了看,這才認出眼前那人。
白衣黑衫,一頭怪模怪樣的碎發,還留著胡須,沉穩的很,手上帶著黑色的怪手套,分明就是老路頭的弟子沈秋嘛。
人,還是那個人。
就是身上氣息變了些。
比曾經那個毛毛躁躁的年輕人,多了太多沉穩,往那一站,也說不好是什么感覺,反正就感覺不是一般人。
和一座山一樣,屹立在那,但又像是一陣風,自由得很,好像下一瞬就要吹飛出去。
但眼見故人回來,老頭也是高興的。
這會沈秋邀請,老頭也不客氣,就和當年一樣,笑瞇瞇的往前走幾步,又喝了口茶,在沈秋攙扶下,走入宅中。
沈秋很和氣的和老鄰居說了幾句,又回身關上門。
這宅子前面是做生意用的,地方有些局促,沈秋便將老頭迎入后院,他一家人,正在吃早餐呢。
“咦?這不是劉叔嗎?”
青青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包子,從廚房里走出來,見老頭過來,便順口問候了句,老劉頭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還是順著習慣,應了一聲。
幾息之后,他突然反應過來了,身體一抖,手中茶壺掉落,眼見要摔的粉碎,又在一股怪風吹拂中,被沈秋穩穩抓在手里。
“小民拜見陛下,陛下萬歲...”
老頭矮下身子,抖動間如推玉柱倒金山,就要跪拜下來,但跪到一半,就好像是被什么無形之物托著。
輕飄飄的,怎么都跪不下去了。
“哎呀,劉叔你莫要這樣。”
青青將包子放在桌上,在身上抹了抹手上水漬,急忙將老頭攙扶著坐在椅子上,她是很和氣的。
但無奈如今身份變化,讓老頭實在是一時間適應不了。
沈秋見劉叔緊張的都要背過氣去,便伸手放在劉老頭肩膀上,渡過去一縷輕薄靈氣,激的老頭心神一清,身體舒展開來,好似骨頭都輕了幾兩。
他這才清醒過來。
老劉頭做了一輩子生意,算不得成功的生意人,但待人接物還是有一套的,眼見此時青青以劉叔稱呼,也不見擺架子,當即就明白過來。
他努力的露出一抹“慈祥”的笑容,輕聲輕氣的和青青說了幾句,小師妹還要去幫姐姐準備早飯,拿了個包子給老頭,扭頭就走進了廚房。
老頭手里捧著熱乎乎的包子,雙手抓的緊緊的,不像是抓著包子,反倒像是抓著什么珍貴之物。
福分啊。
修不來的福分啊。
“劉叔也莫要想著,把這包子帶回去傳家之類的,食物不能久放,還是吃了的好。”
沈秋笑呵呵的坐在老頭身邊,為他斟上一杯茶,后者被這一提醒,倒也反應過來,今日這遭遇,很明顯已經說明,青青并未忘記他劉家。
這是簡在帝心。
自己若是再惶恐一些,反倒是讓青青看輕了些。
想到如此,老頭便也豁出去了,拿起包子,大大的咬了一口,入口酥軟,就是尋常早點,但吃到嘴里,味道當真是千百樣。
就如人生幸福的滋味一般。
不等沈秋說話,老頭就主動說到:
“小秋兒,陛下...青青這是偷偷回來的?”
“嗯。”
沈秋喝了口茶,如街坊聊天一般,說:
“她那個位置,劉叔想想也知道,一舉一動都有章法,青青又是個年輕姑娘,總想要輕松一些,便偷摸著跑回來,在此小院悠閑住上幾日。
劉叔乃是我和青青的長輩,是信得過的。”
“嗯。”
老頭狠狠點了點頭,他拍著胸口說:
“小秋兒莫要擔憂,你劉叔旁的事做不到,這口風很是很牢的,青青放心住,消息絕不會透出去。”
“無妨的。”
沈秋搖了搖頭,說:
“四周都有人護著,劉叔也莫要擔心,青青在蘇州,安全的很,這幾日想來串門就隨便來,只是莫要帶太多人就好。”
老頭聽聞此言,頓時樂得開懷,見沈秋和和氣氣,這心思也放松下來。
他看了一眼廚房,想著這會多說青青之事,會顯得自己勢利,不想在小輩面前丟臉,便將話頭轉到了沈秋身上。
老劉頭咳嗽了幾聲,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
“小秋兒,你這些年都沒回來,有些事,劉叔我是聽的耳中,卻沒人去問,前幾年啊,有人還專門尋到咱們這條街上,兇神惡煞的,說是要找你報仇。
人數還不少嘞,就是這一兩年少了些。
我也聽兩個兒子外出跑商時聽聞,說是小秋兒你在江湖上闖出一番惡名來,被人叫‘妖人’。
莫不是,真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劉叔你看我像壞人嗎?”
沈秋并未正面回答,他笑盈盈的看著老鄰居,說:
“那些人所說之事,你信嗎?”
“我自是不信的。”
老頭撇了撇嘴,說:
“你來咱們這條街時間晚了些,但也能說是在老夫眼皮底下長大的,你是個什么性子,我知道,說你一時上頭,做些偏激之事,我信。
但若說,你是個壞人,殘害天下,我是絕對不信的,定然是那些江湖惡人誣陷于你,以前是咱們勢單力薄,只能由他們去潑臟水。
但你看,現在咱們青青坐了龍椅,乃是天下至尊,你和青青又是兄妹一般,這普天之下,誰又敢再嚼舌根?”
“哈哈哈,劉叔說的是呢。”
沈秋也被老頭這樸素的想法,弄得心里歡樂些,他喝著茶,對劉老頭說:
“其實他們也不是胡說,這些年,對對錯錯的事,我都做過,當年與劉叔說,要闖蕩江湖,如今也是江湖歸來了。
卻還是當年那個沈秋。
既然都說到這了,劉叔最近可有什么煩心事,需要我出手幫一幫啊?
不是我吹,這些年我武藝可是大大進步,等閑惡人,都近不得身呢。”
“沒有的。”
劉老頭搖了搖頭,說:
“蘇州城哪還有什么惡人啊?
這里是青青龍興之地,城中官吏如今用心的很,都想要求個高官顯貴之位,是斷然不許城中出惡事的。
如今也是天下太平的好年景咯。”
“夫君,我去了趟坊市,沒買到糖果子,只買到這些本地餅子,也不知青青喜不喜歡。”
老頭話音剛落,院墻外就傳出聲音來。
他回頭一看,就見一位穿著白衣長裙,帶著劍的女俠,提著幾個油紙包,輕盈如踏風般落入院中,而林慧音這會回來,見院中還有位老者,便有些疑惑。
“這位是劉叔。”
沈秋主動介紹到:
“當年青青年紀小時,都是在劉叔家中吃飯長大的,乃是長輩。”
他又對劉老頭說:
“劉叔,這位是我妻子,瀟湘那邊的女俠。”
“砰”
沈秋剛說完,剛才還一臉和氣的劉老頭,頓時站起身來,手中拐杖頓在地上,氣呼呼的說:
“小秋兒!你不是和商坊瑤琴姑娘成婚了嗎?那可是明媒正娶!!!
蘇家姑娘對老路頭,和你與青青可不薄,你怎能行如此朝秦暮楚,忘恩負義之事?”
沈秋頓時一臉無奈。
老頭誤會了。
廚房那邊,正在忙碌準備早點的瑤琴,也聽到院中嘈雜,便趕忙走出來,見瑤琴也在此,正欲呵斥一番的老頭嘴里的話也硬生生咽了回去。
慧音女俠倒也不生氣,她與青青站在一旁捂嘴輕笑,老頭有些尷尬,抬起的手放在身前,收回也不是,繼續說也不是。
直到看到慧音手中提著的油紙包,他才尋到個理由,咳嗽幾聲,說:
“青青這好不容易回趟家,想吃本地糖果子,怎能不得滿足?老夫那鋪子里,就有剛進的各色糖餅,這還記得青青小時最喜歡吃。
你們且稍等,老夫這就去取一些過來。”
說完,他拄著拐杖,急忙走了出去,背后傳來善意的笑聲,讓老頭臉頰抽了抽,不過隨即,卻也露出了一抹釋懷的笑容。
他站在門口,向后院看去。
沈秋正招呼著妻子妹妹,坐在桌邊用餐,四個人在一起,真像是一家人,還專門留了個位置,就在青青身邊。
老劉頭這一會有些恍惚。
他好像看到了一個白胡子怪脾氣的老頭,正坐在青青身邊,笑語盈盈的。
在這個小院里,沒有什么天下至尊,沒什么武林豪杰,更沒什么救世主,這才是人生該有的樣子。
這才是一家人。
老頭感覺心里暖烘烘的,眼睛一陣酸澀,急忙伸手揉了揉,抽了抽鼻子,拄著拐杖,疾步往自家鋪子去。
唉,人老了,就總是控制不住心思。
青青還想吃自家糖餅呢,可不能耽擱了,不是因為國主女皇垂簾,更不是為了諂媚求取富貴,就是小輩自遠方歸來,想吃點家鄉風味。
這么點微末要求,怎能不被滿足?
“那老爺子挺有意思的。”
院中,慧音女俠吃了口包子,對沈秋和青青說:
“他打心眼里,關心你兩呢。”
“嗯,劉叔那人,偶爾有些市儈,但確實是個能讓人安心,讓人放心的好人,就如你昨日見得,琴臺那邊的小四一樣,平凡而又善良。”
沈秋拿著筷子,他長出一口氣,說:
“好人,就該有好生活,對吧?”
忘川宗主臉上露出一抹笑容,用筷子夾了個包子在手里,他咬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說:
“這是他們應得的,這好生活,我會給劉叔他們,討回來的,誰也別想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