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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夫子

  沈秋說自己在此界磨礪武道已到終點,就如行路到南墻之前,除非撞破南墻,否則前方已無路可走。

  他便要用剩下三個月的時間,再走紅塵一遭,倒不是說重走人生路,這個過程早在于紅塵君對搏時,就被紅塵引引動。

  他已回望過人生無數次。

  之所以歸紅塵的第一站在太行山,其實是一種感懷。

  身而為人,最重要的是知道往哪去,但若還能知道從哪來,這就是一種極大的幸福,前后兩端的確定,便能畫出一條筆直的人生路。

  這樣就不會迷路了。

  當然,走人身走到沈秋這一步,就算想要迷路也難。

  太行山,云海崖,青鸞山莊。

  此地是公孫愚和耶律婉的家,也是忘川宗名義上的一個據點,沈秋常打趣說,這里應該改名叫“公孫宅”才對。

  但山鬼卻不愿意改。

  在他心中,這地方不僅僅是給自己住的,也是兄弟們的家。

  一如當年,他收留無處可去的沈秋和青青時,那時游離在太行山中,支離破碎的靈魂,就有了個新家。

  它一直很溫暖,山鬼一直很喜歡。

  便固執的不愿改變。

  亦不想做什么天下高手,太行劍圣之類的,他只想在歷經世間諸事后,給自家兄弟,守好這最后的歸處。

  豪雨之中,沈秋和山鬼并肩而行,一邊說著話,一邊步入青鸞山莊中,這處地勢高些,那些雨點打落青瓦飛檐,氣溫挺低,便攪動太行云霧。

  讓這處面積大,裝點的也精致一些的莊子,被籠罩在這太行云雨里,倒是頗有一番風味。

  確實是變了。

  眼見劉婉正在門堂處迎接夫君歸來,那已有些顯懷的肚子,讓這長公主殿下行走稍顯不便,便被幾個穿著儒衫的山民丫頭攙扶著。

  山鬼將手中書,交給幾個孩子,將傘放到一邊,又扶起劉婉的手臂,帶著自家兄弟往內廳去,身旁幾個孩子并未見過沈秋。

  但也是很有禮貌的幫沈秋拿過滿是雨水的傘,還送上凈手的手帕,又對沈秋行禮告別,帶著書卷離開此處,一路上也未有嘰嘰喳喳的喧鬧。

  “挺有禮貌的。”

  沈秋目送著幾名孩子離開,他說:

  “這些都是兄長的弟子嗎?”

  “嗯,都已是在學堂中開蒙數月的。”

  公孫愚和愛妻在前行,又對身后沈秋說:

  “她們都是太行村落中的孤兒,無處可去,便被婉兒收到莊中,既做學堂弟子,也做莊中服侍。

  待以后長大了,便是莊中門人。”

  說到這里,山鬼又有些抱怨,他說:

  “這青鸞莊修的如此大,你們卻又不時常往來,整個莊子里,就只有我夫妻兩人,冷清,是冷清了些,就連打理好都難。”TV//

  “大家都忙嘛。”

  沈秋有些尷尬的說:

  “并非是不想來看兄長,也不是心中不掛念。

  你看,青青如今坐擁天下,每日繁忙不必多說,小鐵與詩音遠在東瀛鎮壓,一時半會回不來中土。

  張嵐還要在昆侖和苗疆兩地跑,我都替他累,其他幾個,也是各有事做,等閑抽不出空來。

  不過兄長也不必介懷,墨家那邊已有傳送墨陣參研,約莫幾個月后,天下各處便能以靈陣貫穿,到時,讓他們往莊子里架設一個私用的。

  那往來就便捷很多了。”

  山鬼聞言,眉頭皺的更深,他似是有些生氣,便說道:

  “這是靈陣的事嗎?這是距離的事嗎?莫說有靈陣,就算現在沒有,我等兄弟手里也有穿行天下的手段。

  鳳頭鷹已可載人,張嵐的貓也能日行千里,若真想來,什么時候不能來?”

  這話就有些如夯直之人去抱怨的意思了。

  惹得劉婉捂嘴輕笑,又伸手拉了拉夫君袖子。

  她是知道的,自家夫君雖然有一身絕世武藝,性子也淡薄些,對諸事不甚在意,惟獨對這兄弟親人之誼,看得極重。

  自蓬萊戰后,兄弟姐妹們遠去天下四方,這大半年里,太行山都沒有訪客,讓夫君心中生出不滿,但更多的也是牽掛。

  他是嘴上說的不好聽,但身體卻很老實。

  前些時日靜極思動,便坐青鸞鷹,在三四日里,往各處都去了一趟,甚至去了趟東瀛,去看看自己兄弟。

  自家這夫君啊,其實是個溫柔且敏感,心里又有些怕孤獨的人,也不知,他人生前二十多年,是怎么孤身在太行山中活下來的。

  “罷了,不說了。”

  山鬼被夫人提醒,知道自己話說的有點重,便擺了擺手,不再說這個。

  兩兄弟走入內堂,劉婉便退了出去,帶著幾個山民丫頭,去廚房,要置辦場家宴,留下兩兄弟說話。

  “兄長這是多久沒握劍了?”

  眼見公孫愚坐在椅子上,順手拿起一冊書來,沈秋左右看了看,問到:

  “承影劍和面具,都收起來了?以后也不用劍了?”

  “非也。”

  山鬼搖了搖頭,將眼前書翻過一頁,輕聲說:

  “只是藏劍于鞘,溫養心性,手中雖無劍,但心中卻有。吾弟見我不持劍在手,然心中演練劍術,卻無有一絲疲怠。”

  “嗯,確實該如此。”

  忘川宗主端著茶杯,看著門外豪雨淋漓,他說:

  “兄長劍術,已是世間快之極,以如此境界,想要突破,絕非易事,與其日日苦練,不如先放下來。

  以我所想,不如兄長學一學那慢劍之法,或許有所悟得。”

  “不學。”

  公孫愚想也不想的拒絕,他說:

  “我之劍術,精髓就在快,若是慢下來,不但失了精髓,且我用的也難受。如今試藏劍之法,雖是初試,但已有幾絲心得。

  這些時日,不用劍,每日都在學堂中與孩童開蒙,教他們學識,塑立身根基,養浩然之氣,書中諸般道理,與他們反復去說。

  不但教的孩童知曉道理,也讓自己對這世間之事,體悟更深。”

  說到這里,山鬼將目光從書冊上移開,看了一眼沈秋,他說:

  “所謂一法知,百竅通,以前總是寄情于劍,忽略太多,把自己也困在那把劍里,尋不得超脫之法,亦領悟不得劍中真意。

  如今將將跳了出來,再去看劍之一道,居高臨下,便看的更遠些,更透徹些。

  我知,我之劍術所缺一味,不得圓滿。

  但如今,也以從這書中尋得一絲體悟,或許突破之機,就在這讀書習字里。”

  “哦?”

  沈秋來了興趣。

  他前傾身體,看著山鬼手中的書冊,問到:

  “兄長所說,是劍意?”

  “嗯。”

  山鬼點了點頭。

  他這樣的劍客,一直沒領悟劍意,本就是一件怪事,劍術已達至臻,本該從武藝層面向上生出意境。

  但山鬼卻一直卡在這一步。

  想來也是。

  以山鬼出劍之快,甚至能在他人武意展開之前,就將意境破去,這樣的殺人劍術,對敵只需一招,根本不需要劍意加持,也足以讓他成為世間第一流的劍客。

  但少了劍意,劍術總歸不完整。

  以山鬼傳承的太行仙劍,不習得月缺劍典精要,想要再往上溯源仙家妙法,幾乎不可能。

  山鬼自己也知道這個問題。

  他的劍術,用以對敵武林江湖客,已是綽綽有余,但如今天下大變,以后要面對的敵人,也絕對不是江湖客。

  劍術若不能再行突破,以后遇到事情,自己保全自身都難,更別提再去護住兄弟家人。

  他也在嘗試。

  以他這會所說,似乎是找到了破局之法。

  眼見沈秋眼中躍躍欲試,山鬼也笑了一聲,他左手拿著書,隨著書卷翻動一頁,一股似有似無的氣機,便往周遭散去。

  “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公孫愚輕聲說了句。

  “嗖、嗖”

  兩聲輕響,沈秋眼前,便落下幾縷碎發。

  這一劍,快到極致。

  甚至有種超脫時間的味道,以他武君寶體的感知,都有些反應倉促,提手指擋住第一劍,但第二劍卻劃過額頭。

  待劍氣消散,他看著腳下散落的幾縷頭發,便朝著山鬼豎了豎大拇指。

  “厲害!”

  宗主發自心底的贊嘆到:

  “兄長這一縷劍意,似感知時光?”

  “非也,非也。”

  公孫愚輕笑一聲,又翻過一頁書,念到:

  “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話音將落,兩人所在,方寸之間,陰冷之氣乍現,像極了沈秋的苦寒刀意散發之時,方寸天地,竟有大雪茫茫之感。

  寒氣入體,凍神傷魄。

  這一縷劍氣所化,好似要封凍周遭世界。

  這一劍,是群攻劍意。

  “兄長這劍意,有意思。”

  沈秋處于那寒氣森森之中,左手并為指劍,向上輕輕一劃,苦寒刀意壓縮在方寸之間,朝著山鬼漫卷而去。

  這是宗主見獵心喜,想要和兄長切磋一番。

  “其身正,不令而行!”

  山鬼面色肅然,又念一句。

  周遭森冷劍意驟然一變,似化作城墻厚重,聚攏于身,將那一縷苦寒刀意鎮壓在三寸之外,猶如泰山壓頂,不得再進。

  他看了一眼沈秋,將手中書合起,說:

  “下一劍,小心了。”

  說罷,山鬼霍然起身,周身氣質從那讀書習字的溫潤夫子,似又回到了那個手持承影,橫戰天下的絕世劍客。

  其勢之銳,攪動一方天地,讓莊中豪雨在這一瞬都停歇片刻,被劍意所沖,入眼之處,豆大雨簾,竟反向卷著往天際而去。

  “朝聞道,夕死可矣。”

  一句念出,沈秋眼前山鬼似化作一把擎天之劍,舍身斬來,又快又狠,若世間出劍之極,光暈流散,一息便退。

  兩人還是維持著原來的樣子,都坐在椅子上。

  好像什么都沒發生。

  但下一瞬,整個內堂中,所有的木質器物,悄無聲息的散落開來,不是重壓之下,被碾為齏粉,而是如絞入刀劍之陣,被切得支離破碎。

  沈秋看了一眼左手手指。

  以武君寶體之堅韌,在手指上亦留下了道道劃痕。

  但這是山鬼手中無劍的情況,若剛才那一劍,他手里有承影,怕是武君寶體,都要被切開傷痕。

  “還不完美。”

  沈秋看著滿地支離破碎,有些遺憾的說:

  “兄長尚未掌握完全,劍意生出,未得圓滿,否則這一劍,讓我也要難受很多。不過,兄長這劍意倒真是有趣的很,似有千般變化。

  但又萬變不離其宗。”

  “以書為劍,以劍為書。”

  山鬼拍了拍手中書,對沈秋說:

  “這還是我在金陵見任豪與張莫邪的問道之爭,在臨安見你與那老祖對搏那一劍,才有所感悟,如今心中所想,以世間道理契合,再以手中劍衍化之。

  劍術,劍意,劍道,三個階段,于我手中,相輔相成。

  以前的我太過自信手中長劍迅捷。

  如今卻才知道,世間第一的快劍,也只是個起點罷了。”

  “兄長大才。”

  沈秋贊嘆到:

  “假以時日,兄長劍圣之名,必傳遍天下。”

  “那有何用?非我所愿也。”

  公孫愚搖了搖頭,眺望門外重新灑下的豪雨,在那雨打芭蕉的聲響中,他說:

  “如今已成家,立業,比起持劍游走天下,不如退而居于山中,好生操持這學堂課業。

  武者善戰,文士治國,大亂已過,大治將來,天下百廢待興,未來可期。

  有我一人縱橫世間,比不得門徒千百,桃李成蹊,十倍百倍有用于天下,此大善也。”

  “以后,此山中,再無山鬼。”

  公孫愚回過頭來,對沈秋笑了笑,他說:

  “只有夫子了。”

  “那這可就麻煩了。”

  沈秋遺憾的說:

  “我還請兄長鎮壓太行山外初生鬼境呢,蒼嵐真人說,那里怨氣不消,數年之后,恐成大患。”

  “無妨。”

  公孫愚擺了擺手,說:

  “有我在此,吾弟放心,人能教化,鬼物亦可。吾一手持劍,一手持書,不愿教化,當以劍斬之。

  太行山境,必保無虞。”

  聽到他毫無猶豫的回答,沈秋心中涌起一股溫暖,他上前幾步,站在兄長身邊,眺望門外豪雨陣陣。

  幾息之后,他輕聲說:

  “兄長,這么多年,謝謝你了。”

  “自家人,不說這些。”

  山鬼的回答,依然如舊,他看了一眼身旁沈秋,說:

  “這一趟去,務必回來,我與婉兒,在此地等你,待吾弟得勝歸來,便為你接風洗塵。”

  他好似預感到了一些事情。

  像是叮囑,又像是要求。

  沈秋沉默幾分,最終,在門外雨聲中,在山鬼不容拒絕的注視中,他點了點頭。

  “嗯。”

  “兄長放心,我,一定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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