瀟湘柔情之外,遠隔千里之處,臨安,涅槃寺中。
大雄寶殿今夜燈火通明,但寺中僧眾卻并無人在此,只有穿著袈裟,手握佛杖虬龍的涅槃寺新主持,芥子禪師在此。
這位大師,在涅槃寺中,也算是個身份獨特的人。
早年間,他雖是圓悟禪師的弟子,但只是俗家弟子,并未真正列入涅槃寺門墻,直到金陵事后,圓悟禪師才為他剃度入門。
不過芥子僧的法號,本該隨鐵牛武僧的“空”字輩,但因為他之前的經歷,這法號也不太好改,便索性不理規矩,用之前法號。
話說,值此天地大變之事,再糾結于過去的規矩,也沒什么意義了。
今夜,在這寶殿之中,除了芥子大師之外,便只剩下他師父圓悟禪師一人,這位大師三個多月前,在臨安大戰中被蓬萊老祖破去金身,實力大損,甚至傷勢危急生命。
經過三個多月的調養,如今體魄已有復原之兆,這涅槃寺武學,專注煉體,讓一身血肉強橫無比,愈傷速度自然也快的驚人。
可惜,體魄雖康復,武藝卻難以恢復到全盛。
他之前受的傷實在太重,以他自己的估計,沒有數年的時間,根本不可能復原,而明日就是白露時節,芥子僧也要隨沈秋一行,前往鎮海樓赴約。
圓悟老僧這等心懷蒼生的大德高僧,自然是不會缺席的。
不過,他參與這一戰的方式,卻和其他武者不太相同。
今夜,他便在等時機到來。
木魚敲擊帶來的輕靈聲音,在寶殿中回蕩,還有兩名僧人轉動佛珠,誦念經文的低語,頻率一致,就如一人梵唱。
直到一篇楞伽經念完,圓悟老和尚抬起頭來,看著眼前在燈火通明中,閃耀著金色光暈的大佛像,他的兩道白眉在臉頰邊,飄來飄去。
似乎在觀望佛像,又像是觸景生情。
幾息之后,老和尚問到:
“徒兒,金身可成?”
“還差一些。”
芥子僧回答說:
“雖有忘川武境協助,讓我功力提升,一日千里,然金身之法,除了功力強大外,還需要我佛禪意加身,這心境修為,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得悟。
不過以現在的進展來推算,再有一兩年的時間,便可修成金身。”
“嗯。”
圓悟和尚并不失望,他說:
“徒兒天生具龍氣之兆,待小青青坐了龍椅,天下氣運盡歸大楚,龍氣所生,便有助徒兒修成降龍羅漢金身,必會比為師所修更為純正大氣。
我徒兒又經歷人間滄桑,對世間恩怨情仇多有感悟,禪心通明下,心境圓滿也是他日可期,以此禪武雙修,必能得證大道。
這涅槃寺,交到你手上,為師是放心的。”
聽到這如托孤一般的話,芥子僧那半邊厲鬼,半邊佛陀的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表情,他咳嗽幾聲,低聲對師父說:
“師父,沈秋已說了,只是暫存魂魄,以你軀體冰封,待到事情做完,還能魂魄歸體。以你的武藝武道修為,師父再活個四五十年,輕輕松松。
涅槃寺今后該如何走,又豈能被徒兒我一人決斷?這天下佛門中,也都尊師父你為魁首,以后還得你來主持大局。
又為何要說如此離別之言?”
圓悟老和尚沒有立刻回答,他伸出手,敲擊木魚數次,在渺渺回音中,他說:
“我這些時日,記起了一些事情,一些被我遺忘的...不,好似被刻意忽略的記憶,又一次浮上心頭,心中便有所感悟。
或許別離,就在眼前。
徒兒,你且聽為師慢慢對你說。”
老和尚低下頭,揉了揉眼角,那雙曾清澈無比的瞳孔,如今帶上幾縷渾濁,就好像老和尚真的老了一樣。
他說:
“為師已活了七十余年,與我同輩的武者,大都已老死凋零,自然無人談說七十年前的江湖武林。
其實也沒什么好說的,那時和現在一樣,只是沒有這么混亂。
那時大楚還在,天下雖有亂象,但大體民生粗安,江湖風云也少了些,并不如這二十多年如此風起云涌。
為師也曾見過太行仙門還在時的盛景。
甚至無塵子捕捉異獸,打算開爐煉丹,以丹藥之法尸解飛升時,老僧也接到過太行仙門的請帖,更是親眼見過天地崩裂的場景。
這些回憶,本該是記憶猶新,但我卻將它們置于腦后,不去想象,不去回憶。
這些時日,卻突然想起。
這才發現,原來我等所存的這個世界,早就變了,我是親身經歷的,那一年,張莫邪于太行山得授仙緣時,我就在太行山麓。
那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情,那一年,就是一切開始的時候。”
老和尚的話停了停。
他笑了一聲,說:
“如今想起這些舊事,想來,大概也是冥冥中自有天定,這近三十年的混亂,將行結束,或許,就如沈秋所言,這一趟我等往蓬萊仙山去。
不管輸贏如何,不管結果如何,都將親眼見證,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但徒兒。
如為師這樣活了太久的老烏龜,全身上下,都打滿了舊時代的氣息,又該怎么和你們一起,走入新的時代里?
不管它是好是壞,老僧都和它格格不入,我這魂魄里,都帶著一絲腐朽的氣息,老僧在夜深人靜時,甚至都能嗅到。
我已下定決心。
或許,在今夜圓寂,便是于我這一生而言,最好的結局。”
“師父!”
芥子僧臉色大變。
他沉聲說:
“不可如此!我輩出家人,尋六根清凈,得脫紅塵物外,修佛法,欲渡眾生,先渡自我,哪里有放棄的道理?”
“這不是放棄,徒兒。”
圓悟和尚閉上眼睛,重新敲擊木魚,誦念佛經。
他說:
“每一段人生都該有終點,為師只是預見了屬于我的終點將至,提前告知于你,真等那一日到來時,也往徒兒你,和寺內弟子們,不必為我的離去感覺到悲傷難過。
這世間我來過,見過歡笑,聽過哭泣,又親手護住新生,擊退災厄,七十余年,所見所聞,已讓為師感懷頗多。
我行走過江湖,做過除魔衛道之事,也曾相助南國,昏昏聵聵,與當世豪俠竭力死戰,也曾見過英雄隕落,天地落淚。
年少時,也曾禪心動搖,留戀世間紅塵,不怕徒兒笑話,當年為師還是小沙彌時,與常來寺中進香的一位女施主頗為親近。
差一點。
就差一點,為師就棄了佛法,回去紅塵。
可惜,造化弄人。
現在想來,若是當初為師能勇敢一點,大概現在已經兒孫滿堂了,哈哈哈哈。”
老和尚說起自己少年時的糗事,發出哈哈笑聲。
他說:
“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人間七苦,老僧已盡數品嘗,如今已得圓滿,又能親手推開那新時代的門扉,讓光照入這方世間。
師父這一生,已經足夠精彩了,就若苦海沉淪,欲求彼岸,然身陷弱水,不得超脫,若是死,便死吧。”
芥子僧還欲再勸,突聞身后有響動聲。
寶殿中燭火在這一瞬齊齊搖曳,又有腳步聲來,沈秋依然是白袍黑衫的打扮,背負著雙手,輕盈落地,漫步走來佛堂。
“大和尚想死,怕沒那么容易。”
他說到:
“什么新時代,舊時代,大和尚這分明就是執念太重!
只因自己竭力而為,也沒能救下臨安無辜,便心覺無能罷了,但你又不是在世佛陀,沒有改天換地的偉力,想要強求自己救下天下萬眾,這就是癡人說夢。
再何況,如今人間,輪回不存,老和尚覺得自己生于幽暗,難入光明,就算想要轉世重修,登臨凈土,也沒那個條件嘛。”
沈秋對芥子僧微微點頭,然后上前一步,有些不講禮數的,講手放在誦經的老和尚肩膀上。
他說:
“大師還是莫要著急,待我輩贏了這一戰后,是繼續游走紅塵,還是回返輪回,再修來世,沈某必會讓大師如愿所償。”
“你怎么就能確定,老和尚我心中就是這么想的呢?”
圓悟老僧嗤笑一聲。
他對沈秋說:
“沈施主還是莫要亂猜老僧的心思了。”
“行吧,大師說什么就是什么,我今夜過來,也不是要和大師辯論一番。”
沈秋笑了一聲,他說:
“大師可做好準備了?”
“諸事皆已安排妥當,自然是做好了準備。”
老和尚抬起頭,看著沈秋,那雙稍顯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如孩童般的笑意,他說:
“這魂魄離體,入幻夢存在,還能與尋常無恙,實在是新奇的體驗,老僧也聽聞,有數位老友已在那里等候。
這便來吧,不要再耽擱時間了。”
他伸出手來,和沈秋的手握在一起,下一瞬,劍玉微動,帶著抽取之力,卷在老和尚的神魂之中,落入幻夢之境。
入眼之處,一片晴空萬里,萬仞高山有銀色瀑流落下,仙禽飛舞,百鳥長鳴,在那瀑布之外,亭臺之中,擺著一方棋盤,正有個熟悉的身影負手而立,在眺望眼前風光。
“唔,圓悟道友也來了。”
那人轉過身來,對老和尚招了招手,滿臉笑容。
“無塵子道友。”
圓悟老和尚也是哈哈一笑,大步上前,他對無塵子說:
“早就聽聞道友得了沈秋相助,脫離災厄,重入修行,實乃大喜事,這仔細想想,我兩上次相見,已是三十余年前了。”
“對,三十余年,老道也是記得清楚。”
無塵子嘆了口氣,邀請圓悟老僧坐在亭臺之中,手捻黑子,落入棋盤,他對老和尚說:
“當年老道入了魔怔,差點身死道消,如今景象,真恍若重活一世,來來來,不說這些喪氣話,先手談一局,看看老和尚這么多年,棋藝是否退步了。”
老友邀請,圓悟和尚自然欣然而往,這方幻夢倒是比他想象的更鮮活真實,就恍若另一個世界...仙界?
這個念頭,突然跳入圓悟老僧心中,但隨即就被他掩去。
這只是沈秋借劍玉衍化的幻夢罷了,又怎么可能是仙界呢?
而在外界,沈秋將手,從圓悟老和尚的肩膀上移開,老和尚維持著盤坐的姿態,但全身上下,都已被冷徹心骨的寒冰冰封。
連待白眉都封入冰中,冰塊異常清澈,栩栩如生。
“這樣,便能讓大和尚的肉體維持數年不死。”
沈秋揮手散去手中寒氣,他扭頭對身后芥子僧說:
“大師便尋個安全地方,將老和尚的肉身放置其中,最好別見光,以我忘川靈氣塑造的冰塊雖不會融化,但被旁人看去,可不得了。
對外就宣稱,老和尚閉關修行,待蓬萊事了,我會再將圓悟大師的神魂,歸入肉身。”
“嗯。”
芥子僧點了點頭,這些事之前都是叮囑過的,涅槃寺方面,也已做了完全準備,幾息之后,鐵牛武僧和他師弟,便快步走入大殿,運起渾厚真氣,一起托起那冰雕。
這冰雕以靈氣塑造,寒氣陣陣,武藝弱一點的武者,只要靠近,就會被封凍。
目送著兩名武僧帶老和尚離開,沈秋舒了口氣,又看向芥子僧,說:
“大師,青青這些時日,有和你聯系嗎?”
“嗯,有的。”
談起自家寶貝女兒,芥子主持臉上便露出由衷的笑容,但那半邊布滿傷痕的臉頰,讓這笑容也顯得驚悚一些。
他對沈秋說:
“青青那方,進軍順利,山西,河南和齊魯已重歸大楚,河北戰局也在掌控之中,或許不出此月,大楚軍將,便能到達燕京城下。”
“還有南方這邊呢,玄魚麾下的蠻苗大軍也是實力極強,還有蠱師隨軍相助,已將北國前鋒壓到泉州附近。”
沈秋也接話說到:
“雖然現在,還不知那張楚有什么打算計劃,不過以現在的局勢,天下安定,也就在接下來這一年中了。”
說到這里,芥子僧的表情凝重幾分。
他說:
“沈秋,你說,如此絕境下,張楚會不會,和蓬萊聯手?”
“不會。”
沈秋斬釘截鐵的說:
“這方面,我是信他的。
以我所見,他的打算,可能是要借著倭國鬼眾全面入侵的時候,再有行動,大楚不可能放任倭人胡來。
但雙方于沿海交戰,內陸戰局自然會有反復,這大概是張楚最后的勝機了。
不過,他就算抓住了這絲勝機也沒用。”
沈秋露出了一個溫和的笑容,在這大雄寶殿之外,看向北方天際,說:
“只要青青推進到燕京城下,大事可定,畢竟事關大是大非,若能平安收場,倒也算是,一場佳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