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海樓,崇明島上的古跡。
說是古跡,其實也不算“古”,這座臨海而建的五層高樓,距今也不過一百多年,是青青家先祖偶爾一次東巡到此處,來了興致,提了首詩。
當地官員為了奉承皇帝,這才有了鎮海樓。
如今,那首一百多年前的,刻著詩的石碑,早就在海風吹拂中被風蝕掉了。
當年那位騷氣的皇帝,也早已成棺中枯骨,就連大楚,都已國滅了快三十年,雖然現在又復起,但記錄當年那平靜故事的,如今也只剩下了這座鎮海樓。
這里本已經倒塌的不像樣子了。
是兩個月前剛修好的,油漆味甚至都沒散透,裝飾的倒是別致,還在樓前專門修了條青石道,弄了處小莊園,風景修的好看雅致。
而在白露盛會的消息,隨著蓬萊廣發天下的邀請令牌傳出去之后,這三個月里,并非沒有人前來襲擾。
總有人想要借著大事揚名的。
可惜,不管來得是正道高手,還是綠林好漢,亦或者跑來看熱鬧的江湖菜鳥,只要入了這處莊園,就沒有能回去的。
在兩個月前的某一夜里,有兩百多號人攻殺入莊園,但一夜之間,他們就消失的無影無蹤,崇明島上,甚至連一絲血跡都沒留下。
就好像是有怪物出現,一頭吞了那些無知無畏者。
而在那一夜之后,就再沒有人跑來送死了。
鎮海樓,也就此安靜下來。
就像是蒙著紗布的寶物,在黑暗中,安靜的等待著即將亮相的那一天。
但它迎來的第一個客人,卻不是那些受了邀請的人,而是一個神經病。
“砰”
鎮海樓的大門,被艾大差一腳踹開。
穿著鸚鵡綠袍,滿頭亂發,瞪著大小眼的青陽魔君艾大差,陰沉著臉,提著天狼棍,一步一步的走入這鎮海樓中。
在他身后,跟著一個動作僵硬,披著斗篷的干瘦身影。
此時正值午后時分,外面是一片陽光,但這樓里,卻有一股深入骨髓的陰寒,沒有一束光能透過窗戶,照入樓中。
眼前鋪著青玉磚石地面,有紅色立柱,還沒有擺放桌椅的大空間里,透著一股沒由來的驚悚。
這里,不是正常人該來的。
“喂,老子來了!”
艾大差朝著身前空無一人的空間大喊到:
“沒人出來接待嗎?”
空空蕩蕩的地方,甚至響起了回音,在那陣陣回音中,艾大差抬起頭來,便見通往二樓的門輕輕打開,幾個帶著面具,穿著長袍的人,從其中走出。
最后一人背后,背著一個箱子。
一人高。
用鎖鏈在外圍纏了幾圈,似是封印著某些東西一樣。
“魔君倒是掐好了時間。”
為首的那人,語氣陰沉些,明明是個年輕人,說話時卻有種面對老頭子的感覺,還有他身上的氣勢,不太對勁。
不過實力倒是一般,看不出有高深武藝的痕跡。
或許,是個走仙道的?
“呸。”
艾大差惡聲惡氣的啐了口,他罵到:
“什么破地方,連個凳子都沒有,窮酸的要死。
若不是你們請老子過來,老子才不會來這里!廢話少說,不是說,你們手里有老子無法拒絕的寶物嗎?”
他指著身后那帶著斗篷的干瘦人影,天狼棍向前一揮,帶起一陣勁風。
“老子的東西帶來了,你們哪有什么好東西,拿出來亮亮相唄。”
這話里帶著的諷刺,讓眼前那戴著面具的蓬萊人心中升起一股不滿,若是放在千年前,敢和他這樣說話,必要把這凡人化作灰灰。
不過眼下形勢比人強,臨安一戰之后,蓬萊三仙君盡數隕落,連帶著曾經的修士也被打倒的差不多。
他們手中最大的底牌,東瀛鬼眾們,此時還正在海上飄著呢,這會實在是拿這些人間武者沒什么好的辦法。
忍吧。
先讓他再得意幾天。
“魔君如此不耐煩?想來是心中有氣。”
那人伸出左手,向前擺了擺,身后背著木盒的人便上前一步,將那盒子放在地面,又從懷中取出鑰匙,打開其上復雜的鎖。
在鎖扣咔咔作響中,為首的那個蓬萊人語氣冷漠的說:
“魔君好大的胃口,這一路走來,巧取豪奪,把我蓬萊寶物要的干干凈凈,賺的缽滿盆滿,想來此時,心中該有不滿的,不是魔君吧?”
“嘿嘿,你這撲街說話倒有意思。”
艾大差從袖子里抓出一個小橘子,一邊剝的慢條斯理,一邊反唇相譏說:
“是老子想來的嗎?
若不是你們拿出種種寶物誘惑,老子才不來你這鬼地方,早在苗疆逍遙快活了,分明就是你們請老子來的。
既然是請人過來,難道不該出些好處報酬嗎?
要不,老子把你們給的東西,都還給你們,現在就離開?”
說著話,他作勢要走。
那蓬萊人心里暗罵晦氣,明知這人是個神經病,為何要和他一般見識?不就是些用不到的東西嘛,他想要,就給他唄。
反正等老祖一戰功成,眼前這人,拿了他們多少,以后就得吐出多少,沒準還得把命搭上。
“魔君稍等,方才是我說話不對,這里給魔君道個歉。”
那蓬萊人笑呵呵的說到:
“魔君來都來了,真的不花點時間,看看我們拿出的寶物嗎?”
艾大差腳步一停。
身后傳來咔咔幾聲,那個被鎖鏈鎖住的箱子,在這一瞬彈動開來,呦呵,還是個機關木盒,對于他這等機關大師來說,只聽聲音,就能聽出那盒子中有精致的機關。
這倒是讓他來了興趣。
便回過頭來,朝那處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就讓艾大差的呼吸驟停。
那粗糙的臉上,兩只大小眼都在這一瞬瞪圓了。
他看到了什么?
在那向兩側打開的黑色木質盒子中央,是一處以木棍搭建起來的,如鎖扣,又如保護一樣的交錯柵欄,像極了他當初給沈秋做黃泉七魔時,用的那種束縛結構。
箱子里鋪著一層黑色的天鵝絨一樣的材質,必然是用作襯托寶貴器物。
然而,箱子里放著的,卻不是艾大差預測的什么仙家秘寶,更不是書冊典籍,也不是天地寶材,神兵利器。
都不是的。
里面放著個人!
一個女人。
不著片縷,裸露身姿,個頭不高,也就一米六左右,圓圓的臉,黑色的頭發梳的極為順滑,在額頭前留出齊劉海的發型。
在頭發邊緣,還有個做墨家手段做的發卡。
閉著眼睛,有高挺的鼻梁,娃娃臉一樣的臉頰,抿著嘴,臉頰帶著幾抹嬰兒肥,皮膚稍顯慘白,但還屬正常。
給這姑娘增添了一絲嬌弱的感覺。
再往下,白皙細長的脖頸處,是顯出精致鎖骨的皮膚,還有高聳的胸口,兩個紅點點綴其上,瑩瑩纖腰往下,是兩條不是特別長,但很勻稱的雙腿。
這些蓬萊粗胚,甚至不給她穿件衣服,從這角度,甚至能看到私處。
但這些能讓處男臉紅心跳的東西,對于艾大差而言,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他是個墨者。
雖然是個叛逆的神經病,但他確實是個手藝人,多么漂亮的女人,哪怕是大姐那樣的國色天香,在他眼中,也無非就是紅粉骷髏一樣。
他甚至連男女都沒什么感覺。
他也并不覺得,自己這一輩子,需要一個女人陪在身邊?
女人,又哭又鬧,事多得很,心思又怪,只會浪費人世間,哪有乖巧聽話,無堅不摧,精密完美的機關人來的更有感覺?
但這一瞬,艾大差的表現卻違背了一個墨者該有的姿態。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
雙眼中閃過一絲別扭的渴望,貪婪,他死盯著那白皙的皮膚和不著片縷的軀體,心竅處跳動的非常劇烈,就如看到了血肉的饑餓野獸。
恨不得現在就撲到那個女人身上...
別想歪了。
他不是喜歡她,更不是想要和她做什么親密接觸,他是要研究她...
不,它!
這是個,機關人!
哪怕這女人皮膚上沒有一絲一毫縫合的痕跡,哪怕肉眼所見的每一處細節,都在告訴艾大差,這是個活生生的人,但艾大差那種源于心底的墨家本能在告訴他。
不是的。
他的眼睛欺騙了他,眼前這個女人,不是人!
她也許曾經是個人。
但現在不是了,在那完美的身姿之下,隱藏的是一副讓艾大差無比渴望的機關之軀,能把機器人造的如此真實,如此巧奪天工,證明了皮膚之下那套機關體系,絕對是墨家機關術中的完美之作。
最少艾大差自己,做不出來!
五九那個老東西,肯定也做不出來。
“這...”
魔君扭頭看向那背負著雙手的蓬萊人,他咽了咽口水,語氣嘶啞的說:
“天機武衛?”
“對!”
蓬萊人的面具之下,傳來得意的聲音,他說:
“真正的天機武衛,千年前傳承到現在,怕是這個世界,不,這片群星里,唯一還存在的一具天機武衛。
魔君說不會用任何東西,來換這具龍虎寶體。
但這天下間,沒有什么東西是不能換的。
你說你不換,是因為你想要自己做出天機武衛,但隱樓的人已經明白告訴你了,這個時代,是做不出真正的天機武衛的。
既然如此,那我們就用魔君豁出一切,都想要的東西,和魔君交換吧。”
他隔著面具,看著艾大差因為激動,而布滿了血絲的大小眼,他語氣玩味的說:
“魔君,現在,換不換?”
“呸!老子要驗貨!”
艾大差罵了一句,上前去,就要觸摸那機關人,卻被蓬萊人伸手攔住。
魔君抬起頭,一大一小兩只眼睛里,迸射出危險的光,手中天狼棍咔咔作響,身后龍虎寶體,也握緊了拳頭,下一瞬就要把眼前這些人統統干掉。
“說好的交易,魔君這是要強搶不成?”
蓬萊人語氣不變,似乎根本沒覺察到威脅,他說:
“我等既然敢帶她來,就有十足把握,能從魔君惡念中全身而退,魔君也不必擔心我等食言,既然帶來了,就一定是要交換的。
只是在交換之前,我得先做一件事。”
“什么事?”
艾大差急不可耐,像極了一個吃了藍色小藥丸,卻又被女人拒之門外的饑渴男,他畢生追求的寶物,就在眼前,卻摸不得,接觸不得。
這讓他如百爪撓心一樣。
“我要先看一看,魔君的記憶。”
帶著面具的蓬萊人輕聲說:
“若魔君心中無鬼,便讓我看上一看,想來魔君也能理解,莫要抵抗,這是為了你我雙方都好。”
“不就是記憶嘛。”
艾大差毫無遲疑,瞪圓眼睛,說:
“看吧!看完我就要帶走她,不許阻攔!”
這副光棍做派,倒是讓蓬萊人詫異非常。
他也不廢話,伸出手來,抵在艾大差額頭處,神念入體,搜查記憶。
蓬萊人根本就不在乎艾大差是不是有問題,因為他們有分辨的手段,沈秋之前曾說過,在這個時代,只要武者把持住心智,就算是仙君,在缺少靈氣的情況下,也很難查遍記憶。
天道破碎,讓很多咒法都難以使用。
不過眼下,以天機武衛做籌碼,總算是逼得艾大差放開心神,所有的謎底,都將揭曉。
那蓬萊人如此想到,下一瞬,他看到了艾大差的記憶...碎片。
這人!
這人,真是個瘋子!
腦海里亂的和一鍋粥一樣,兒時的記憶和剛才的記憶,人生三十多年的過往,每一天,每一年,所有的畫面碎成玻璃渣一樣。
神念入腦,就如墜入波濤大海,所有記憶都一股腦涌來,別說分辨,就連承受都難。
那蓬萊人哀嚎一聲,捂著腦袋后退幾步。
他一個正常人,哪里承受的住一個瘋子的思維風暴?
千年前,任何一個宗門在傳授搜魂術等心靈咒術前,都會反復叮囑,別用這種精神相連的法術,去對付瘋子和傻子。
進入前者的腦海,會讓你也變瘋,進入后者的腦海,會讓你做無用功。
這兩種人腦海里看到的一切,都是做不得數的,因為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記憶是真的,還是自己幻想出來的。
“啊!”
那人捂著腦袋痛呼不已,他瘋狂的擺著手,對艾大差喊到:
“帶著她快滾!別讓老夫再看到你這個瘋子!”
“瘋子怎么了?”
艾大差嘿嘿笑著,將那抱起,用身上綠袍遮住她的身體,溫柔的抱在懷中,對那些驅逐他的蓬萊人高喊道:
“碼的,瘋子吃你們家大米了?呸,敢罵老子,老子要揍你!別關門!碼的,不許關門!”
“砰”
下一瞬,鎮海樓的大門關上,任憑艾大差再怎么拍打,都不再開啟。
魔君罵罵咧咧的,抱著懷中,背著天狼棍,又回身往樓中丟了一枚追命,這才滿意的離開。
走出幾步之后,他伸出手來,在遠方海潮聲中,溫柔的,顫抖著幫懷中女子,撥了撥散亂的頭發,嘿嘿一笑,如癡漢一樣,輕聲說:
“以后...”
“你就叫小差,好不好?”
“你不回答,我就當你答應了,小差,咱這就回家去,讓我好好研究一下你,好吧?你還是不回答,我就當你答應了哦。
走,咱們回家去!呃,不對,家沒了,被燒了,算了,隨便找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