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這個概念是相對的。
外界只過了三個月,但對于臨安城中的武者而言,卻像是過去了快三年,很多變化都已過去,還有些變化將到來。
持續了數個月的忘川武境,將在白露到來前五天截止,就像是一場別樣的武林盛事,最后的截止鐘聲到來。
將近九月,有種病癥開始在武者們當中蔓延開來,而且隨著時間越靠近白露時節,病癥就越發嚴重。
城中出現了很多熬夜的人。
在白露時節到來前一個周中,越來越多的武者,選擇放棄了睡眠休息,將一天十二個時辰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花在了另一個世界中。
理論上說,以忘川武境于幻夢中修養心神的作用,這樣的連續熬夜,并不會出現太多問題,但理論是理論,現實是現實。
當第一個熬了七天七夜沒睡的年輕武者,因心臟驟停而喪命之后,這種玩命的修行,終于在最后時刻被終止。
盡管那個倒霉的家伙,在死后被忘川宗以魂魄的方式收容,并不能算是真正意義的魂飛魄散,但死就是死了。
他再也不能享受美好的人生,而且還不是死在和敵人搏斗的戰斗中。
這很滑稽。
也很沉重。
總之,在臨近白露的最后幾天,深居簡出的忘川宗主,將武境開放的時間逐日縮短,從十二個時辰,到八個時辰,最后七天時,只給四個時辰。
這么點時間,根本打不完一個秘境,因而,最后幾天里,除了一些武者還在爆肝之外,剩下的人,都被迫強制進入了休整環節。
各大勢力之間,互通有無,以丐幫和五行門為首,大家辦了個大型的交易會。
允許所有武者在武境中參加,這是尚未尋到心儀功法的武者們,最后的補全時間了,不過連續三個月的武境開啟,還空手而回的武者,基本上沒有。
大家或多或少,都有收獲。
對于一些幸運兒來說,這種收獲更是比之前十年苦修還要強出數倍。
履仙觀里,白露時節前六天。
沈秋正站起身來,在他眼前的豎井中,靈氣噴發的速度和能級,都和三個月前差了一大半,劍玉代替靈陣核心,維持武境大規模開啟三個月,將其中存儲的黑沙靈氣已經消耗的差不多了。
不能真的用完,總得留上一些,已被后續之用。
在沈秋身后,還有眾人坐著蒲團,抓緊最后的時間,去打最后的模擬戰,外面的武者說起磨礪都只是圖一樂,真要說強勁提升,還得看這履仙觀中的眾人。
其中實力最弱的李報國,在如今,都已經有了一身如淵如海的氣勢。
最夸張的陸歸藏,已神光內斂,抱著劍靠在墻角,稍顯邋遢,但氣勢不漏一絲,在三個月的玩命之后,這貨距離天榜,只差一步之遙。
就如一把磨礪到極致的長劍,深藏鞘中,出劍便要寒耀九州。
其他人,介于李報國和陸歸藏之間,山鬼,小鐵,新婚歸來的張嵐,瀟灑自由的劉卓然,還有陷于某種情愫,苦惱不已的花青。
穿白色劍衣,帶著斗笠,提著劍的林慧音。
手持虬龍禪杖,身穿灰色僧衣,半邊佛陀,半邊厲鬼的芥子僧。
披著衣服,拄著貪狼刀的李義堅,留著大胡子,背著一長一短兩把倭刀的楊復,帶著護頸和眼罩,胡子拉碴的秦虛名,剪了短發,顯得干練利索的陸玉娘。
所有人,都已是半步天榜。
這三個月里,他們體驗了一把沈秋的日常生活,還是加強版那種,每日和不同的天榜戰斗,一天的死亡少說在十五次以上。
還不是單純的送死,每一戰完畢,都有天榜高手指點,還有充足靈氣可用,整整三個月,幾乎沒出過履仙觀一步。
人人心里都憋著一口氣。
“差不多了。”
沈秋收回目光,又看向另一側,純陽子,紫薇道長和阿青,三人也是緩緩起身,他們的武藝不需磨練。
這三個月里,他們完成的是以靈氣淬煉軀體,試圖成就武君寶體的活。
可惜,靈氣差了一點,時間短了一點,并未有一人如沈秋一樣,將血肉骨髓都鍛打的如骨玉一般,但這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還有時間。
“嗡”
沈秋手指輕輕一抖,豎井中的劍玉被無形力道勾動,跳入手心,又被沈秋佩戴在手腕上。
以此為圓心,籠罩數里方向的靈氣驟然回收,武境消散,不管是在其中抓緊最后時間打磨武藝,還是在武境中做交易的武者們,一個個都被強制“踢”了出來。
他們睜開眼睛,有的淡定自若,有的悵然若失。
還有的...
“咦,我出了!”
還有人在大喊,欣喜若狂,發了瘋一樣。
許是上天眷顧有心人,這最后時刻的最后一搏,竟真的讓他們美夢成真,這些嘈雜的吶喊,打破了這處八卦一樣,有小鎮大小的建筑中的寧靜。
那些喊聲隨著風傳入履仙觀中,讓沈秋嘴角也勾起一絲笑容。
武境里,那有什么上天?
誰能得,誰不能得,不都是忘川宗主說了算的嗎?
今日是最后一天,這位武境的“神”,和那些武者們開了個小小的玩笑,套用一句俗語,那就是“今天的爆率那叫一個高啊!”
當然,只限于今天而已。
“或許世界過幾日就不在了。”
沈秋撫摸著劍玉,輕聲說:
“反正是可能到來的最后時刻,就讓它多一點快樂吧。”
“你在說什么?”
慧音女俠站在沈秋身邊,隔著斗笠,她看了一眼沈秋,有些血絲的大眼睛里,閃耀著一抹古怪,沈秋這副表情她很熟悉。
他做壞事的時候,總喜歡露出這樣的笑。
“沒什么。”
沈秋擺了擺手,輕咳了一聲,說:
“只是在想,該怎么給武林同道講幾句話,畢竟,以我的身份,在這種場合說出的話,總會被人曲解的。”
“那是以前了。”
林慧音不置可否的輕聲說:
“現在若誰還說你是個惡人,那就是沒良心。”
“但他們要說我是個好人,可就是沒腦子了。”
沈秋哈哈一笑,拂了拂袖子,吹打在眼前眾人身上,忘川經化作水行,混雜著震動,拍打在眾人衣物之上,將塵土逝去,讓他們看起來光鮮一些。
又轉身對兩位正道大俠,一位隱世高手拱了拱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該出去見見武林同道了。
門外的歡呼聲,喊聲已不絕于耳,所有人都在等著,有一位足夠分量的江湖前輩,站出來宣布這場武林盛事的結束。
凡事,總要有始有終的。
“道長,你來吧。”
沈秋對邁步走來,身穿紫袍,背負著太阿神劍的紫薇道長說了句,后者搖了搖頭,儒雅的臉上,那雙眼睛在林慧音身上停留一瞬,又落在了沈秋身上。
道長撫摸著胡須,說:
“貧道就不湊熱鬧了,還有五日時間,我得回一趟瀟湘...既是最后一戰,總得不留遺憾。”
黃無慘看向抱著貓的張嵐,他說:
“張小友,以你這異獸,送貧道一程吧,順便你也去苗疆,看看巫女,到時咱們再一起回來。”
張嵐撇了撇嘴。
懷中白靈兒幾乎完全同步的,也跟著癟了癟嘴,這貓兒倒是越發通靈了。
“那,純陽子道長,你來?”
沈秋目送兩人離開,又對純陽子拱了拱手,白發蒼蒼,精神矍鑠的老道呵呵一笑,擺了擺手,說:
“世人皆知,貧道不涉江湖之事,也不喜露面,這三個月里,老道被折磨壞了,如今還有五日,老道得尋個地方,好好休息一番。
再說了,老道的時代早已結束了,以后這天下是你們年輕人的,我就不湊熱鬧了。”
說完,純陽子前踏一步,如登臨天梯,縱身而起,一步消失在半空,兩個起落,就消失在了臨安城中。
至于阿青。
她更不會湊這個熱鬧,江湖上見過她的人都少,純陽子離去的同時,阿青也握著青玉竹,一閃身消失在履仙觀中。
她好久沒回陶朱山了,有些想念浣溪村的寧靜,猿公一個人待在那,也不知可還安好?它上次在臨安城受了傷,也不知道好了沒有?
太多事值得她牽掛,但對江湖客說話這件事,絕對不在她計劃之中。
“愣著干嘛?”
沈秋嘆了口氣,回頭對望眼欲穿的花青說:
“還不去追?你這榆木腦袋。”
“我只是怕唐突佳人。”
花青硬著嘴皮說了句,但還是背起劍匣,飛快追了過去,這兩人之間相處,交談全靠眉目傳情,好似一切都在不言中,簡直太有意思了。
“你們誰愿意代替我去啊?”
沈秋看著身前還在的人,沒人回答,他不得不挑了一個。
“義堅,你是河洛幫副幫主,這種講話的事,你不陌生吧?”
聽到沈秋的話,披著衣服的李義堅頓時搖了搖頭,擺著雙手說:
“這不適合,大哥,我一個莊稼把式,站上去會被人笑話的,沒辦法服眾,這種事,還得大哥你來,正兒八經的譽滿天下。
雖然是惡名,但也算是人盡皆知。”
這話說得,周圍一眾人齊齊點頭,在三位高手離開,五九鉅子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情況下,真沒人比沈秋更合適了。
當世頂級武者死的死,傷的傷,真論高端戰力,忘川宗主已是拔尖的那一批了。
這片江湖,雖說有名聲之類的東西,但江湖客們,最認可的,還是武藝!
誰拳頭大,誰說話就有力!
“莫要推辭了。”
一向沉默的山鬼,抱著承影劍,這會伸手喚來青鸞,主動對沈秋說:
“吾弟,今日這事就該你出面,誰人替你,我都不服,你去吧,白露那一天,我在鎮海樓等你。
好些日子,沒回太行了,有些想念。
我先去了。”
說完,山鬼也起身飛掠向后方,手臂上的青鸞嘶鳴一聲,展翅高飛,一人一鳥在空中交錯兩次,在眾人的注視中,帶著斗笠的山鬼,穩穩的落在青鸞背后。
這劍客就如毫無重量,就那么踩著鷹,維持著抱劍的動作,被青鸞載著,瀟灑帥氣的掠入高空之中。
“咔”
身穿天罡甲的小鐵上前一步,將院門推開,又回身看了一眼沈秋,做了個“請”的姿勢。
沈秋還是有些猶豫。
他回頭看著林慧音,他家姑娘,站在他身后,對他露出了一個鼓勵的笑容。
“讓他們看看你吧。”
林慧音輕聲說:
“讓他們重新認識你,這是你應得的...夫君。”
“你第一次這么叫我。”
沈秋眨了眨眼睛,他說:
“被瑤琴影響了?”
“不。”
慧音女俠搖了搖頭,認真的說:
“我只是,不想和娘一樣,把一切都藏起來,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你和我的關系,都到這一步了,我不怕他們笑話了。”
“沒人敢笑話你們。”
劉卓然笑瞇瞇的將腰間酒壺舉起,往嘴里灌了口酒,他輕聲說:
“真有人多嘴多舌,我家那位,不會當沒聽到的,她可不允許誰污蔑忘川宗,畢竟,她也是忘川長老嘛,說你們,不就是說她嘛。”
“那就出去見見他們吧。”
沈秋終于下了決心。
他往前邁出一步,其他人紛紛響應,李報國手中銀槍一揮,大步向前,為宗主前驅,沈秋跟在身后,怪物一樣的小鐵落后半個身位。
然后是林慧音,劉卓然,李義堅,芥子僧,楊復。
最后是陸歸藏和陸玉娘。
履仙觀外,廣場上已站滿了人,若不是他們聚集于此,實在無法想象,這個被八卦隔開的區域里,竟會有這么多人。
熙熙攘攘,人山人海。
眼見沈秋出來,廣場上嘈雜的聲音,頓時一凈。
臺下眾人,對于忘川宗主的感官是復雜的,尤其是站在前列的一眾人,以唐九生和周錦兒為首,但不算是敬是恨,不管厭惡與否。
他們都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男人,已經有足夠的分量,站在那里,對天下武林開口。
而當他開口的那一瞬,所有人都得安靜下來,傾聽這聲音。
和對任豪的尊重,對張莫邪的畏懼不同,他們對沈秋,對忘川宗主,更多的,或許是敬畏,尊敬他拔一毛而利天下的大氣,尊重他對蓬萊的攻伐無畏。
畏懼他的手段,畏懼他偶爾散發出的惡意。
他不是正道,亦不是惡人。
貼上一個標簽這種做法,對他是沒用的,他足夠復雜,復雜到沒人能一兩句話說個清楚。
而沈秋也看著眼前這些人,他不在乎那些目光,他在乎的是這個整體。
他從這個整體中誕生,成長,叛離,最后回歸。
他對于這個整體的感官,也足夠復雜,不過這個,不是今天該考慮的。
幾息之后,在一片寂靜之中,沈秋開口說道:
“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