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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虛幻夢醒二十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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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青并不是帶著責備來的。

  她來見芥子僧的時候,心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這個見過世間諸般艱難的姑娘,有一顆能理解他人的心。

  老路頭確實把她教得很好,在沈秋接手之后,也慷慨的給予了自己的小師妹所有最好的東西。

  讓她在溫暖的情緒簇擁中長大。

  她沒有讓沈秋失望,也沒有讓所有對她有期待的人失望,更沒有讓自己心懷愧疚的父母失望。

  盡管從小沒能在父母懷中長大,沒有能和其他孩子一樣,在親人身邊撒嬌,沒有能有一家三口,安穩度日的時光。

  但青青,要比這世界上絕大部分孩子更幸福。

  她有兩個父親,兩個很好很好的父親。

  “師兄說,臨安城要被重建的,這座城在之后會承擔起一個很重要的使命。”

  小院中,青青擦著眼睛,對同樣擦拭著眼睛的芥子僧說:

  “我會在這里留一段時間,然后和師兄一起再去一次關中,天策局的整編已經差不多了,之后,我就要和師兄分道揚鑣。

  從關中,中原,齊魯一線起兵,開始逐鹿天下。”

  她對芥子僧說:

  “爹,你和師兄要繼續清繳蓬萊,這事我幫不上忙,只能接著掃清天下的過程,將天下各處的邪陣毀掉,這方面,你們可以放下心來。

  只是一定要注意安全,保全己身。”

  “嗯。”

  涅槃寺主持點了點頭,他帶著一種老懷甚慰的笑容,對自家女兒說:

  “此番,我家青青以大楚名號,在臨安登場,想來天下群雄,必也有自己的決斷,南國國滅后,這天下紛爭,變成了你與北國之斗。

  戰陣廝殺,有李守國大將協助,我幫不上忙,便讓寺中武僧分出幾位,護持女兒左右。”

  “行啊。”

  青青聳了聳肩,說:

  “我身邊已經有純陽宗和玉皇宮的道長,河洛幫的拳師,還有劍門的幾位女俠做內衛,都是師兄他們塞過來的,說是要組成武者親衛。

  如今再加上涅槃武僧,江湖大派就已聚齊了,雖說有阿青姐護衛,安全無虞,但用瑤琴姐的說法,這叫‘天下歸心’。

  有你們相助,大楚朝在武林中也能有些號召,不算壞事。”

  “哈哈哈,有這個名頭,確實要好很多。”

  芥子僧哈哈一笑,語氣爽朗的說:

  “自古以來,朝廷與民間總有對立,武者不服管束已是常態,如今我家女兒重建大楚,卻開新朝氣象,將對立轉為合作,想來以后,這民間武林,也必不成混亂源頭。

  只是,青青,你方才所說,自天下中心一線起兵,便是將天下分為兩方,接下來是要往北,還是要往南?”

  “無所謂啦。”

  青青神神秘秘的擺了擺手指,她對芥子僧眨了眨眼睛,說:

  “師兄他們早就安排好了,其實這逐鹿天下,也就是走個過場罷了,要的就是咱們范家天下正統的名義,南北雙方,都早有咱們的人呢。”

  書友們之前用的小書亭已經掛了,現在基本上都在用\咪\咪\閱讀\\。

  說到這里,青青意氣風發,她仰起頭,看了看萬里無云,一望無際的天空,用篤定的語氣說:

  “最多兩年,天下便可一統。而且這只是個開始,真正的挑戰,還在后面呢。”

  父女兩又說了會話,青青便起身告辭離開。

  她如今身份畢竟不同了,再無過去那么悠閑,太多事情等著她去做,大楚軍這邊武德充沛不必多說,但文官就少一些。

  哪怕從天策軍那邊借了些文官隨行,但如今打下臨安后,很多事情,都得青青親自過問。

  芥子僧送女兒走出小院,心中積累多年的自責和悔恨被女兒一席話打消,頓感心中舒暢些,在走出小院時,青青又想起一事。

  她看向爹爹,說:

  “爹,趙氏家眷,就在寺中,對吧?”

  “嗯,大部分都在。”

  芥子僧點了點頭,拄著佛杖虬龍,輕聲回答道:

  “是師父提前叮囑,趙鳴于太廟拜師時,寺內武僧,就將他們都接了出來,安置在此處,可惜方才水火之禍難免,又有無辜損傷十數人。”

  “趙鳴那幾個月前,剛出生的孩子也在嗎?”

  青青問了句。

  芥子僧的表情變化了一下。

  他也是出身王室的,但凡改朝換代時,前朝王室會遭遇的事情,他也是知曉很多,眼見女兒出聲詢問趙鳴的太子,芥子僧心中頓時升起不好的預感。

  難道,女兒這是要,斬草除根?

  自家乖女兒肯定沒有這么狠的心思,但她以后是要做國主的,帝王心術乃是必備,或許,這是沈秋從旁叮囑?

  以沈秋的心性,定然是能做出這樣果斷的決定的。

  “哎呀,爹你想到哪去了!”

  青青見父親表情有異,便猜到他在想什么,她急忙解釋到:

  “咱們大楚乃是正統,眼下這個節骨眼,正要讓天下歸心,怎能如他趙家人當年一樣,做出那殘殺之事?

  我只是要帶走那孩子,去勸說一個人罷了。”

  “威侯?”

  芥子僧立刻反應過來。

  他點頭說到:

  “威侯此人,確實是難得的忠臣良將,在南國軍中聲望極高,若能得他相助,則事半功倍。”

  “幫不幫忙其實無所謂了,主要是我怕那老頭心中倔強,尋死膩活。”

  青青撇嘴說:

  “他也挺不容易的,如今這臨安慘狀如此,能活一個,算一個吧。”

  青青這邊說著威侯,趙廉那邊,也是剛剛蘇醒。

  他之前在大殿激戰中,被青青打暈過去,又被一眾江南武者救了下來,現在大戰落幕,城中一片狼藉,能活動的人,都在做著自己的事,自然無人去管這個老頭。

  趙廉是在一處被沖塌大半的民居中蘇醒的。

  在他身邊,還有很多在混亂中被救下來的百姓,或者負傷的武者,都在此處休息。

  趙廉身上還穿著盔甲,讓他站起身時有些艱難,自躺著的地方起身,往外面走了幾步,便能看到這倒塌的房子之外,一片泥濘的城中道路。

  還有火苗在一些地方燃燒,城中民居倒塌大半,就像是經歷過一場地龍翻身,整個城都被弄得一片狼藉。

  隨大楚軍來的丐幫叫花子們,正在外圍一處空地上,煮著吃食和熱水,凡清醒的人,都可以去領一些吃喝。

  不遠處還有幾名天策軍卒騎著馬巡邏,維持城中秩序。

  好在,城中大半百姓在大戰前,就被威侯送出城去,讓城中死傷者數量并不夸張,但也不少,光是一戰覆滅的虎賁衛,還有北國最終潰逃的魔兵,這些傷亡,就在數萬了。

  但那最后一場從天而降的天火,算是幫了些忙,很多尸體都被燒毀,讓后續的處理容易了很多。

  “皇城呢,皇城那邊還好嗎?”

  趙廉在驚魂未定的人群中四處詢問,他的記憶,停留在沈秋邁步踏入大殿的那一刻,他并不知道之后的事情,心中擔憂的很。

  但問了很多人,都沒有得到回答。

  直到去詢問那些丐幫叫花子,才得到了很不耐煩的回應。

  “皇城整個都毀了!”

  燒著火的乞丐頭,頭也不回的對身后這白發蒼蒼,穿著盔甲的狼狽老頭說:

  “里面的人,除了大俠們之外,基本都死絕了。”

  “國主呢?”

  趙廉表情呆滯了一下,語氣急促的又問了一句,結果引來那乞丐頭眼神古怪的注視,他說:

  “你說的是哪個國主?那個廢物趙鳴?還是咱英明神武的大楚王女?”

  見趙廉不回答,乞丐頭打量了一下他的盔甲,便呵呵笑著說:

  “你這老頭,看樣子也是前朝體面人啊,別多想啦,趙鳴死了,很多人都看得清楚,他的尸體被北國人搶去了。

  老乞丐我勸你哦,別再懷念前朝了。

  咱們大楚乃是天下正統,像你這樣體面的人,還是趁早認清形勢,去給咱大楚王女投誠,沒準還能再得個官做做呢。”

  “死了?”

  趙廉根本沒聽到這乞丐頭的“勸降”,雖然早有預料,但在親耳聽到趙鳴已死的消息后,老頭還是陷入了一種心神沖擊的呆滯中。

  乞丐頭見他不回答,好似發了癔癥,也不去管,從旁邊撈起一碗熱水,塞進趙廉手里,就不管他了。

  大龍頭張屠狗給他們找了個好差事,如今大楚初建,他們這些乞丐隨軍,以后沒準也能混個從龍之臣呢。

  這城里到處都是事等著他們去做,哪有功夫管一個發癔癥的老頭?

  趙廉就在人群外呆立了幾息,突然像是反應過來,他將手里水碗里的熱水飲下,讓腸胃熟悉些,便拄著根隨手找來的棍兒,一瘸一拐的走出這條街。

  用身上帶的玉佩,找人換了匹驢子,又把沉重的盔甲脫下來,丟在一邊,免得被天策軍抓個正著。

  老頭騎著驢子,往皇城方向去。

  城中這會挺亂的,還有武者在排查蓬萊殘余,有些地方還有魔兵在毆斗,自然也沒人去管他,倒是一路暢通無阻,來到了皇城邊緣。

  果然,這里是城中最慘的地方,被戰斗波及,又有四象混沌的風火水土的沖擊,曾經宏偉的宮墻,已徹底被夷為平地,只剩下一些殘垣斷壁還矗立著。

  似乎燃起過大火,四面都有焦土灰燼,河洛幫的黑衣拳師們在廢墟中翻找著,好多被找來的大車,都停在其中,運載那些有價值的東西。

  四周有天策軍巡邏,不許閑雜人等靠近此處。

  趙廉對皇城非常熟悉,就跟回自己家一樣,他順著一處隱秘地,溜進皇城之中,往毀棄的最嚴重的大殿方向去。

  老頭其實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來這里干什么。

  趙鳴死了,趙氏王朝崩潰了,南國國滅已是定局,風雨飄搖二十多年,從趙虎,到趙彪,再到趙鳴,就像是一場狂妄的夢。

  臨安繁華,萬丈軟紅,人間富貴,權傾天下。

  多好的夢啊。

  讓人流連忘返,不欲醒來。

  但眼前這片凄涼的殘垣斷壁,就像是一記洪鐘敲響,宣告了夢境最終的破滅,以一種最殘酷的,又像是命數注定的方式,將美夢擊得粉碎。

  趙廉拄著棍,在蓋滿了灰燼的廢墟中行走。

  他四處看著,這副場面他其實并不陌生。

  二十七年前,臨安禁宮失火,楚少帝死于宮中,大楚國滅之后,趙虎心中畏懼,不敢前來,也是趙廉帶著兵卒,親自前來此處,收拾狼藉的。

  那時候,二十七年前的那個清晨,失火過后的皇城,和眼前這片廢墟幾乎一模一樣。

  就像是昨日重現。

  趙廉越看,越是熟悉。

  越走,越感覺自己似是回到了那個清晨的時光里。

  楚少帝被燒的面目全非的尸體,是趙廉親手收斂的,那位大楚的最后君主,就坐在被燒融的龍椅上。

  至死,都沒有挪過一步。

  他似是要以君主的姿態,迎接國破家亡的厄難。

  那時,威侯將裹著錦袍的尸體抱出皇城,心中五味雜陳,心情復雜的很,一如現在,二十七年后,眼見南國江山亡故,國破之時,就如當年一模一樣。

  命數...

  這大概就是命數吧。

  當年怎么偷來的。

  現在就怎么還回去。

  “呵呵”

  趙廉笑了一聲,他踏入那大殿的廢墟中,這里幾乎無法落腳,宮殿殘破的磚瓦四處都是,華美的柱子被燒的只剩基座。

  地面上還有血跡,也不知是誰的。

  老頭彎著腰,拄著棍,茫然的站在這空無一人,繁華落幕的廢墟中,他抬起頭,看向大殿盡頭,那里本該有一把龍椅,象征人間權勢。

  但現在,那里什么都沒有了。

  他踉蹌腳步上前,幾乎是連滾帶爬,彎腰下去,撿起地面那殘破的,被焚燒變形的龍椅碎片,那是被擊碎的東西,象征著最后余暉的破亡。

  馬蹄聲,從不遠處響起,應是有人過來了。

  但趙廉并不在意。

  他環顧四周,覺得這片狼藉之地甚好。

  過去二十多年中在此的景象,如虛幻夢境一樣,在他心中,眼前浮現不休,最終,一切都如云煙消散。

  此地甚好。

  給一個失去一切,再無掛念的老頭做個墓地,甚好。

  如此想著,手中那被燒融的碎片,便被趙廉雙手緊握,將鋒利的斷茬,對準自己的心竅,下一瞬,就要刺入血肉,徹底斷的干干凈凈。

  讓他這南國最后的孤人,也在人間了斷。

  他閉著眼睛,心中無悲無喜,再無掛念。

  然后...

  “哇”

  嬰兒的哭聲,讓趙廉自裁的動作停在了當場。

  他回頭看去,在李報國和小鐵的護衛下,青青正從馬上下來,在她懷里,抱著一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

  那是,趙氏最后的血裔。

  嬰兒的哭聲,就像是一把繩索,把這老頭,又從黃泉,拉回了人間。

  似是在告訴他,他還不能死。

  還要繼續在人間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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