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無話。
第二日清晨時分,臨安北部。
大隊大隊的百姓,被威侯的親兵護著,往更北方轉移,大車小車,大包小包,還有很多人背著身家財貨,帶著家人,跟在這遷徙的隊列之中。
幾頭鳳頭鷹從天空掠過,以它們的可怕視覺,看下方兩腳獸的遷徙,都是一眼望不到頭。
人群中偶爾傳來幾聲哭泣,但整體而言,混亂中仍有秩序。
大家都知道,北軍來了。
他們已到臨安城外,據說有十幾萬人之多,接下來必然是慘烈的大戰,國主開了善心,讓民眾提前離開,免得生靈涂炭,這是好事。
大部分人都能理解,也都不愿被卷入戰事之中,能跑的時候,就要遠遠離開。
當然,也有些不太聰明的,或者太過聰明的人,一個勁的抱怨。
說什么既然國師有通天徹地之能,為何不一道仙法,滅了北軍賊寇?畢竟,兩天前那場豪雨驚雷,還有撒豆成兵,已傳遍臨安了。
不過,他們這樣的疑惑,注定不會有人解答。
威侯的親兵們,也不搭話。
這些精銳,內心也有疑惑,威侯給他們的命令,是護送百姓出城,往湖州,嘉興方向去,不管臨安有何事發生,都不必再回來。
而那兩個地方,距離臨安一百多里路,并不算遙遠,也都是富庶之地,能暫時供養這些百姓,更遠的地方,還有更繁華的蘇州城。
那邊的府令已經接到命令,也派了府兵前來接應。
但兩三日內,要將城中近百萬百姓轉移,這依然是個很難的活,時至現在,也還有些人不愿離開臨安。
朝廷也不強迫,愛待著就待著吧。
還是那句老話,好言勸不了該死的鬼。
距離臨安十幾里之外,正在遷徙的百姓中,發出陣陣驚呼,在他們前方,正有支龐大的隊伍,從北向南來,正好和這些出城的百姓逆行。
為首的,是一支森嚴齊整的騎兵,身穿紅甲紅盔,打著天策軍的大旗。
這支騎兵的出現,讓百姓群中響起陣陣歡呼,天策軍這支天下強軍,在民間的聲望,當真是高絕的很。
他們以為,天策軍,是來救臨安的。
但其實,并不是。
而那些士兵們解釋不了的問題,在這支天策軍為先鋒的隊伍里,卻有人能解釋。
“呼風喚雨這個好解釋,不過是尋常的云雨咒法,加以靈氣,便能達到驅散妖邪的效果。”
在中軍中,一輛大馬車上。
身穿白色道袍的純陽子,正抓著拂塵,為身側幾人,解釋臨安城中的仙人施法。那兩道法咒,能唬過外行人,卻瞞不過真正的內行。
老道慢悠悠的說:
“至于撒豆成兵嘛,這個就更高級一些,牽扯到‘幻靈’一術的精髓運用。”
“所以,以老仙人所說,那其實是一種幻術?”
把玩著自己辮子的青青,眨了眨大眼睛,帶著尊重,對純陽子說:
“但如果是幻術,為何還有殺敵之力?”
“呵呵,小丫頭真以為幻術,就是單純掩人耳目的術法嗎?”
純陽子呵呵一笑。
他看向盤坐在旁邊,閉目休養的紫薇道人,他問到:
“黃道長,老道聽聞,你玉皇宮,也已重溯玄門道法,可能用‘黃巾力士’?”
“可。”
黃無慘點了點頭,說:
“那道術法,并不難學。”
說著話,紫薇道長彈了彈手指,綁在腰帶上的勾玉散出一縷靈氣,在青青和飛鳥好奇的注視中,一張黃色符紙丟出,在空中旋轉幾次,落于地面。
便成了一個跳來跳去的小紙人,身上帶著溫潤光暈,虎虎生風的打了一套泰岳玉皇拳。
“撒豆成兵,便是這黃巾力士之法的強化。”
純陽子捻著胡須,說:
“管他那位道君喚出天兵如何威武,其實質都是靈氣的聚匯幻靈,這等咒法,因靈氣充盈,陰陽相對之故,用來斗妖邪,事半功倍。
但若是拿來對付以技力為本的武者,可就沒那么好用了。”
“所以,是騙術?”
一直沒說話的,抱著回音劍,帶著斗笠,在馬車邊緣閉目調息的劍門掌門,慧音女俠開口說:
“那些江南武者,連夜逃跑,只是被這道咒法騙住了?”
“到也不能說是騙。”
純陽子搖了搖頭,這位如今的天下第一輕聲說:
“哪怕其本質是幻術,但能以一法,驅散萬余鬼武,那位道君的道術,已非尋常人可以揣摩,這還是在城中陣法未完全開啟的情況下。
他只用兩咒,就達到如此效果,一旦陣法全開,靈氣充盈之下,那人便是翻云覆雨的手段,尋常武者,淪入其中,當真就是十死無生的下場。
他之所以這么做,怕是要清退那些心中無膽之人,留下真正敢和蓬萊對決的硬骨頭。”
“殺雞儆猴。”
青青點了點頭,說了句。
她已完全明白了。
馬車中安靜下來,大戰將起的沉重,壓在每一個人肩上,青青向馬車外看去,能看到大胡子正騎在馬上,對他的神武盟眾兄弟喊著什么。
還能看到李義堅和他兩個兄弟,在一旁看熱鬧。
神出鬼沒的山鬼哥哥,這會已不見了蹤影,還有張嵐,玄魚,花青和劉卓然,估計也隨他一起先去臨安了。
小鐵和他那匹黑王戰馬,不愧是人群中最顯眼,最拉風的崽。
人馬合一的身高,完全是鶴立雞群,大老遠都能看到,行走間就像是個小巨人。
還有跟在馬車之后的陸家兄妹。
帶著斗笠的陸玉娘,嘰嘰喳喳的說著話,她身邊同樣帶著斗笠的陸歸藏,卻沉默的很,只是一個勁的聽,也不搭話,就和冰山一樣。
“所有人都來了。”
青青小聲說:
“大家算是真正聚在一起了。”
“很威風呢。”
飛鳥也趴在窗戶邊,帶著一抹羨慕,看著馬車外這支前行的,成分復雜的軍隊。
他說:
“要是我以后回東瀛去,也有這么多義士相隨,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放心吧,會有的。”
青青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大姐罩著你呢。”
飛鳥哈哈一笑,不再說話。
而青青左右看了看,她轉了轉眼珠子,挪到林慧音身邊,仰著頭,在林慧音耳邊問了句什么,鬧得林女俠臉頰漲紅,那股子出塵之氣,一下子破了功。
“你這孩子!”
她看著青青,說:
“怎么能問這種荒唐問題!沈秋就是這么教你的?”
“嘁”
青青翻了個白眼,說:
“林女俠就裝正經吧。你兩的事,事到如今,大家伙誰不知道?可惜我家姐姐不通武藝,否則這臨安之戰,師兄就是一家人齊上陣了。
不過我另一個姐姐就很厲害了。”
青青伸出小拇指,在林慧音眼前晃了晃,很得意的說:
“林女俠這點微末武藝,在她面前,怕是十招都撐不過去。”
“那位阿青姑娘嗎?”
林慧音抱著瀟湘回音劍,她饒有興趣的說:
“怎么不見她和你一起?聽沈秋所說,讓我對阿青姑娘,也是新生敬仰呢。”
“阿青姐姐和沈蘭那狐媚子走一路的。”
青青解釋說:
“現在估計已經到臨安了,這波啊,這波我們忘川宗全體上下,可都是出死力了,連七魔和猿公都帶過去了呢。”
“不過五九鉅子說好要來,這一路卻不見蹤影,實在讓人有些擔心。”
黃無慘撫摸著胡須,說:
“鉅子不是那等怕事之人,我恐墨門那邊,可能出了事,也不知,是否和蓬萊有關?”
青青和飛鳥同時眨了眨眼睛,又對視了一眼。
他們知道一些細枝末節,但他們不能說。
“也不知道,現在臨安城里,是什么光景?”
青青調轉了話題,她皺了皺眉頭,說:
“那趙鳴,當真是軟骨頭,眼前這種大是大非的時候,居然還要拜入蓬萊門下,打定了主意要當走狗。
我真是為趙廉那老頭子感覺不值,他這樣的國主,實在配不上趙廉那樣的忠臣。
我范家,居然被那樣的人給奪了位,真是丟臉的很!也不知道,那趙鳴,現在是個什么心情?”
趙鳴是個什么心情?
他很高興啊。
心頭還有一抹微微的期待。
臨安皇城,近太廟之處,數千人組成的車隊,正在緩緩向前。
像極了城外轉移的人群,不過此處威嚴,可非逃難之民可比。
精心挑選的虎賁精銳,手持十二面金色龍旗,分作兩排,后方有指南、記里鼓、白鷺、鸞旗、辟惡等等車駕。
尾隨其后的是一支龐大的鼓吹樂隊,洋洋灑灑近百人,吹奏低沉莊嚴的樂聲。
各種幡幢,旌旗組成旗陣,迎風招展,被挑選隨行的官員,都是趙鳴的心腹愛臣,對蓬萊國師,也都是崇敬的很,他們有的還親自執旗。
在他們后面,趙鳴乘坐的玉輅,被簇擁在最中心,警衛極其森嚴。
太仆卿親自駕馭玉輦,左邊護衛的是威侯趙廉,老頭子今天穿依仗盔甲,帶著戰盔,很是威武,也看不清表情。
右邊護衛的,是虎賁大將,也是威風凜凜。
按制度來說,這邊站的,應該是李守國這樣的大將,但李守國肯定不會大老遠從關中跑來,陪趙鳴演這場猴子戲的。
玉輦之后,還有依仗,各種大團扇,孔雀扇,端的是花團緊蔟,一聲聲鼓樂,在皇城中回蕩。
千人齊行,帶來沉重,肅穆,象征著人間帝王的威嚴。
可惜,今日這人間的至尊威嚴,卻要向世外的力量跪拜。
皇城之外,跪了一地官員,一個個大聲嚎叫,即便是被軍漢驅逐,也不愿離去。
他們都是為向國主進言,不可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這些人。
大概是南國朝廷最后僅存的風骨了,有人被虎賁精卒打的頭破血流,凄涼得很,可惜他們吶喊聲,哭泣聲,隔著高高宮墻,都被那絲竹鼓樂淹沒。
根本傳不到端坐于玉輦之上的趙鳴耳中。
國主覺得,自己并未做錯什么。
咬著牙,守住父親留下的江山。
再尋各種方法,將天下統一,重復大楚盛世,這兩件事,都是國主該所為,守成進取,難道還有錯嗎?
兵家之力已嘗試過,失敗了。
現在換一種方式,請仙人出手,一統天下,這也沒錯吧?
更何況,自古以來,人間君王,不管昏庸精明,都有求仙問道之舉,渴求不老長生,永享福氣,他們運氣不行,遇不到真人仙君。
而現在,自己眼前,就是真正的蓬萊仙長,哪怕天地大劫之后,仙長都有妙法,延壽千年!
這可是做不得假的。
既能坐擁天下,又能求一求長生。
兩件人間帝王的美事,都已落在自己眼前,這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機緣啊,無非就是跪拜一下。
細數千年帝王家事,如此敬拜仙家的,也不是沒有過。
他們做得,孤就做不得?
在不斷向前挪移的玉輦中,穿國主禮儀,帶珠玉冠,著龍袍,威嚴滿滿的趙鳴閉著眼睛,心中不斷的浮現過這樣的想法。
仙人對他很好啊。
前有東靈國師。
為他引龍氣,沐浴體魄強健,授秘法,使百病不生,精力不斷,多加攻伐下,多年未有動靜的后宮,也已有喜訊。
就在兩個月前,他已有第一個子嗣,還是個男孩,以后可以繼承大統,趙家江山,總算再無斷絕之危。
后有搬山仙姑。
為他練出虎賁衛強軍,還改進兵法,免了那百戰軍失控之憂,還以仙人身份,紆尊降貴,為自己護持國都,斬滅宵小,盡心盡力。
仙姑性子夯直些,說話也不如東靈國師那么好聽,但確實是不對自己有什么隱瞞,兩人交談就如好友一般,絲毫沒有凌然之氣。
若不是仙姑身份尊貴,又是方外之人,自己甚至都有心將仙姑迎入宮中呢。
現在,又有蓬萊道君,在風雨飄搖時現身臨安。
以妙法退去敵軍,還承諾在這臨安城里,覆滅北國賊寇,一旦北國精銳盡失,那自家國朝,便可發兵發功,星夜滅國,不在話下。
想到這里,在那珠玉墜飾遮掩之下,趙鳴嘴角彎起一抹笑容。
呵呵。
你們說孤,是亡國之君。
孤就給你們看看孤的勇氣,孤以自身為餌,引北國上鉤,聯合仙家人物,定天下,除叛逆!
這臨安一戰,天下一統之后,誰還敢說,孤是無用之人,是昏聵之君?
如此多的好處。
如此豐厚的回報。
所需的,無非就是自己跪拜一下...
不管怎么看,都劃算得很。
絲竹鼓樂聲中,修的非常莊嚴的太廟,已近在眼前。
趙鳴睜開眼睛,向前方看去。
搬山仙姑帶著那把傘,正在等候呢,咦,她身邊那,是圓悟禪師?
禪師今日,也來為孤賀喜?
好事啊。
果然,慈悲為懷的大和尚,是可以理解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