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營地外。
一處精心挑選,南北朝向,背陰處的方位,大胡子手持鐵鍬,正在一鏟一鏟的松著土。
在他身前,有座新立的墳塋,還用周圍找來的石塊,做了個簡單的墓碑。
此處這荒墳,不止這一座。
挖土的人,也不止大胡子一個。
“我給老王說,等這一仗打完了,就帶他去玉皇宮拜謁。
他那人,是個練武瘋子,對江湖大派敬仰的很,總說自己這一輩子沒希望了,總想著把自己的寶貝兒子,送進大門派里習武。
以后要當個大俠,也光耀門楣。”
楊復一邊鏟著土,一邊如聊天一樣。
給身邊沉默的眾人,說著好兄弟的生平。
此處也無太多人說話。
便能聽到他還有些沙啞的聲音,在不斷挖土的聲音中回蕩著。
“老王的武藝,其實不錯的,就是家世不好,出身卑微些,年輕時,沒有好功法,白白耗費了時間。
我和他成了兄弟,便將家傳功法交給他。
那一日,我記得清楚,老王發誓說,這一輩子一定要報答我。
他以為。
我是給了他真正的好東西。
我也是那么認為的。
好東西,不給自家兄弟,又要給誰?
但實際上...”
低沉的男音,在這一瞬,停了停。
大胡子拄著鐵鍬,伸出手,撫摸著眼前無名墓碑。
他說:
“是我害了他。
如果當時,我不給他那功法,他習武不成,沒準現在早就斷了習武的念頭,回家去,當個小富家翁,與家人待在一起。
哪會慘死在這里?
是我害了他呀。”
大胡子丟下鐵鍬,后行了幾步。
從地面上的竹婁里,拿出一沓紙錢火燭,和一小瓶酒。
他跪在墓碑前。
將火燭點燃,又將紙錢引燃,放在墓碑前方,拿起一個碗,給里面倒了些酒。
他說:
“但即便如此,我也知道。
老王九泉之下,依然不會怪我,他不會覺得是我害了他。
他會說,是我給了他希望,是我帶著他真正走入武林之中,圓了他的大俠夢,哪怕他的名聲,一直都沒有傳揚出濟南府之外。
但他依然覺得,他這一輩子,值了。
不會和他老爹一樣,一輩子都守著田產過日子,活的窩窩囊囊,毫無光彩。”
大胡子的聲音越發大了。
他的眼眶紅紅的,伸手將那一碗酒,一口飲盡。
喝得粗暴。
酒水順著胡須滴落,將衣服都打濕了些。
“但老王啊。
楊某寧愿你和你老爹一樣,當個平平安安的莊稼漢,這勞什子江湖,有什么好的!
你一心想做大事,卻出身未捷,死于這百里之外。
你讓楊某,怎么有臉回去,見你家人!”
他如此說著。
就如斥責一般。
但那個憨憨的漢子,卻再也無法從墳墓中跳起。
與他好好爭辯一番。
人死了,不得復生了。
楊復又往碗中,倒了一碗酒。
他朝著墓碑,磕了幾個頭,然后站起身來,手持酒碗。
將那酒水,灑在墓碑之前。
陪自家兄弟,再飲最后一次,送他踏上黃泉路。
大胡子身后,三十多個人,安靜的看著這一幕,他們是隨著楊復一路殺回東營殘城的猛士。
各個都是勇武好漢。
此戰之后,也會各個都是齊魯豪俠。
自然有活下來的人,將這三十猛士的故事,傳揚到天下各處。
有無數年輕人,會因為他們的豪勇激勵,踏入江湖,也有無數武林豪客,會因他們的作為深感榮幸。
會有人稱呼他們是正道豪杰,也會有人傳頌他們的道義。
甚至是,在他們死后,入土之后。
他們的故事,還會在這片大地上,以口口相傳的方式,延續下去。
那些故事,將超脫他們本身。
化作傳奇,再成為神話,最后化作一代代孩童的睡前故事。
名留青史,不過如此。
無數好漢行走江湖,竭力拼殺,不就是為了這生前死后名嗎?
這本該是件好事。
但在此地,在這三十余人心中,卻并沒有什么榮幸之感。
虛妄的名聲,比不得那噩夢一日,地獄廝殺。
所謂的俠名,也比不得夜半驚醒,滿目瘡痍。
不管旁人如何繪聲繪色的贊揚他們的勇氣。
他們自己知道,他們能活下來,不是因為自己有多么厲害,手段多么高超。
只是因為,他們運氣好。
只是因為,在絕境之中,他們遇到了眼前這個大胡子,被這個大胡子,傳授了神武術。
這才得以在群鬼環繞里,殺出一條血路來。
和楊復學了神武術的,也不只是他們。
在出發時,他們有六七十人。
而在結束時,卻只剩下了三十多人。
一半的人,都埋骨在了那條路上。
而現在,那些同伴們,就被掩埋在眼前。
座座荒墳中,沉睡的,都是比他們更有勇氣的死者。
那是同伴。
哪怕不知道名字,不知道師承。
哪怕大家所有的交集,都只是那一路拼殺,同袍浴血。
但依然是同伴。
武者們的友誼,總是這么純粹而簡單。
相逢義氣為君飲,同袍染血稱兄弟。
他們這些活下來的人。
有義務,也有責任銘記,這些為他們而死的同袍,直到人生最后一息,也要把他們的故事與勇氣,傳遞下去。
接下來的人生,將彌足珍貴,也不再只是為,自己而活。
“眾位兄弟,且先別離去,聽楊某說幾句話。”
楊復倒完三碗酒,他轉過身來。
看著身后人人纏于手臂的白布,他喚了一句。
那些在各座荒墳前,祭拜親友同伴的武者們,也仰起頭來。
有幾個已準備離去的,停下腳步。
他們看向楊復。
這大胡子帶他們殺出重圍,在這些幸存者心中,自然有番感激與尊崇。
楊復感受著眼前目光,他深吸了一口氣。
“我不知諸位兄弟心中作何想法,但楊某拼殺一場,幸的存身,心中厄念,卻仍未通達。
我有兄弟,死于妖邪之手。
我家孩兒,被邪陣損去靈韻。
每每想及此處,我心如刀絞。
楊某身為一個男人,沒能護住兄弟,沒能護好家人,已是失敗至極。
不瞞眾兄弟。
昨夜中,楊某甚至萬念俱灰,有輕生之行。”
人群的氣氛,低沉了些。
有幾個面容憔悴的人,更是咬住了嘴唇,低下頭來。
何止楊復有這種想法,人群中有幾人,失了愛妻或夫君,或是同門兄弟,無顏回家面對家人。
便已暗下決心,待離開此處后,便要尋個地方,自我了斷。
“但將楊某,重新拉回世間的...”
大胡子回頭看了一眼身后的墓碑。
他說:
“同樣是我的兄弟,我的孩兒,我想,他們心中定然是不甘的,就如我輩心中不甘,我想的是,若我也死了,那這些兄弟的不甘與公道,又由誰來討回?”
楊復的聲音更大了些。
毫無做作。
完全是心中所思所想,說與眾人聽。
他大喊到:
“以往江湖,便有蓬萊秘聞,只是我等偏聽偏信。誰又能想,那幾百年的仙家傳說背后,竟是如此鬼蜮陰森?
眼前這滔滔之禍,便有一分緣由,是我等的不作為!
如今,親眼看到了蓬萊之酷烈,玩弄天下,把我輩武者,當做是欄中蓄獸!
我等既然看到了,就不能當做無事發生!”
大胡子握緊拳頭。
他說:
“楊某心中憤恨難平,便欲建‘神武盟’。
不涉天下紛爭,不管江湖正邪,只以手中刀,為此處埋葬的眾兄弟,討回一個公道!
也欲為我齊魯之禍,去向那些蓬萊狗賊,訴清冤屈!
我也知人各有志,江湖羈絆纏身,不求眾兄弟都入此間。
只是,若眾兄弟心中,也有如楊某一般的憤恨不甘,也欲為死者討來公道,也不愿見再有此等慘事現世。
那下一次,在蓬萊再欲壞我人間時,便請眾兄弟,與我一起,再戰鬼蜮!”
他說到最后,已是義憤難平。
周身真氣,川流不止。
手中無刀,但那逐鬼修羅刀意,卻也隱隱浮現。
在荒墳之前,楊復以手做刀,劃過額頭。
流下鮮血覆面。
“楊某今日,在眾兄弟前,立下誓言!”
“從今往后,只要我尚有一口氣在,便不許這人間淪做鬼蜮。”
“從今往后,只要有妖邪叢生之事,便有我楊復持刀斬之!”
“從今往后,只要有蓬萊狗賊作亂之處,便有我‘神武盟’死戰到底!”
“兄弟鑒之!”
“眾鬼鑒之!”
“天地鑒之!”
“轟隆”
也不知是巧合,還是楊復立下天地大誓,當真被天道所聞。
大胡子話音剛落,一道藍色雷光,便從天而降。
劃過天穹,正在眾人頭頂炸響。
這一幕,讓楊復眼前眾人心中凜然。
敢和大胡子一起廝殺群鬼的,肯定不是無膽之輩。
如今被楊復一席心里話掀起心中義憤,又有這天象升騰,當即,便有十幾人大步踏出。
他們如楊復一般,以指為刀,劃過額頭。
各個發下血誓。
剩下眾人,也都齊齊效仿。
大胡子見眾兄弟發誓相隨,一時間心中感慨。
他說:
“楊某也知道。
就算咱們齊魯的事傳揚出去,這天下,也多的是如曾經我等一樣的人,只把這世間慘事,當成笑料。
齊魯的凄慘今日,就是他們的絕望明日。
我也知道,咱們這神武盟之事傳出,亦會有風言風言流露,壞我等心念,潑上臟水。
但眾兄弟!
我等所行,并非為了他人贊賞傳頌,亦不求什么大俠道義。”
大胡子朝著眼前眾人伸出手,他大聲說:
“我等神武盟眾人,都乃是復仇之士!
我等三十三人,三十三刀,
心有猛志,便要壞它蓬萊野心。
斷絕鬼蜮未來!今日聚首,立下血誓,不求爭霸武林,只為討回公道,解去冤屈。
眾兄弟,不論何時,勿忘初心。”
眾人齊聲應諾。
當下決定,前往各處四周,招攬人手,又訂好一月之后,于泰山重聚。
演練神武之術,為下一戰做好準備。
這一幕,落入遠方山林之上,沈秋負手而立,正站在一處高聳樹梢。
在他身后,張嵐抱著貓,桀桀怪笑。
他看沈秋手指上,還纏著的藍色電弧,便調笑說:
“你這一記助攻,真是妙。借天地之威,為大胡子明證血誓。你老實告訴我,這神武盟,是不是也出自你手?”
“是又如何?”
沈秋隨口說:
“關中華山,中原河洛,江南五龍,齊魯神武。
劍門,玉皇,涅槃,純陽,苗疆,五行,還有墨門,這便是下一個時代里的新武林,沈某實在是厭倦了那魚龍混雜,非黑即白的人世。
如今有能力改一改,為何不做呢?”
“你倒是想得美哦。”
張嵐哈哈一笑,撫摸著懷中貓兒,說:
“人心不死,欲念不滅,就算蓬萊毀棄又如何?下一個時代,依然會有好人壞人,這天下諸事,又豈是你沈秋一人得以把握?
你又不是神仙。”
“我確實不是。”
沈秋回頭看了張杠精一眼,說:
“但任何規矩,究其根本,其實都不在于,它是不是能被違反,在于,違反之后,能不能承擔起代價。
如你所說,就算斗敗了蓬萊,以后定也還有野心家生事。
但我不正不邪的忘川宗,還在江湖呢,只要他們事后,能頂住忘川門人的裁決報復...
沈某其實真的不在意,那些正道邪門的野心家,到底想做什么。說到底,他們再壞...能壞得過沈某這抽魂奪魄,亂盡天下的妖人嗎?”
“宗主霸氣!”
張嵐笑著,紋絲不動的,站在那樹梢上。
對沈秋拱了拱手,諂媚的說了句。
忘川宗主擺了擺手。
他說:
“齊魯之事,已到尾聲。
我與青青,還要在此多留,再往關中一行,你與小鐵,花青,無劍等人,先往蘇州回返。
好好歇息幾日,再配合沈蘭,收集些臨安處的情報,下一戰,定然會在那里。”
“嗯。”
張嵐應了一聲。
不過他很快想到了一事,說:
“那些東瀛和尚,似乎要走了,你不去送送嗎?”
“真濟大師為尋希望,來到中土。
這寧波,齊魯兩戰,他已有所悟的,此番回去東瀛,便要做拼死一斗。”
沈秋說:
“遠隔萬里之遙,此次一別,怕是再難有相見之日。
他們為此戰,出力甚多,雖為域外之人,卻有不屬于我被武者的堅毅心性,也都是一眾好漢。
好漢將踏上戰場,自然要去送的。
讓青青,小鐵也一起吧,大伙一起,去送送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