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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爭戰,告一段落。
但識海之中,卻不得安寧。
神魂一入識海,便是白茫茫的一片。
這里是東靈君的精神世界,是人的意識在仙術靈氣充盈后的具象化。
世界就是一面倒影己身的鏡子,探索世界,就是認清自己。對于凡人而言,這句話是沒有意義的哲學命題。
但對于仙道中人而言,這卻并非虛妄。
人人心中,都有另一個世界。
區別在于,絕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沒辦法發現,更別說發掘那個世界。
外來神魂入體,與本身魂靈纏斗。
就如清澄的水中滴入墨汁,擾的這方精神世界寧靜不在。
白色光海上,兩人各出妙法,驚的天地震動,還有外界的沖撞,也影響著識海穩定。
兩方動靜很大,讓光海之下都有波瀾橫生。
使躺在其中的一人,睜開了眼睛,似是被驚擾幻夢一般。
“何事如此吵鬧?”
在那白茫茫的識海里,他坐起身來。
已經許久未清醒了,自上次回返蓬萊,于萬靈陣中接引仙君道胎回返后,他就一直待在此處。
雖也被仙君相助,修得神魂完整,也得授仙法,能于識海里修行。
但多日不動,就連這魂靈都有生銹之感。
腦海里還是亂哄哄的,就如被迎面打了一拳,腦子里一片木然。
雖被驚醒,但總感覺思緒也慢了一絲。
這人盤坐在光海之下,他揉著額頭,向上看去。
就像是身處海底。
仰頭看去,各色光線在那識海之上折射而下,映出萬丈光輝,但影影幢幢的,看不太清楚上方光景,好像有人在爭斗。
青色的光,與玉色云霧交織,像是兩縷光纏斗不休。
莫非是仙人斗法?
“靈氣已復蘇了?人間靈域得以降生?”
一個念頭,在這神魂腦海中浮蕩,卻沒什么歡喜之意。
他乃是蓬萊弟子。
自家宗門謀劃千年,所積累的力量,不是他能阻止的,更何況,現在,他也成其中一環。
他入蓬萊,得授“東靈君”之名,執掌凌虛仙劍。
而這千年前的仙君,也稱“東靈君”。
就好似命數如此,時光流轉,這因果便要落在千年之后,落在他身上,許是千年前就已定下傳承。
自己入蓬萊,修行大半生,就是為了這事。
不但是他,還有千年中所有自稱“東靈君”的蓬萊修士,都是在為東靈仙君的復蘇做準備。
一個個的備胎,熬了一千年。
這好事,最終落在他身上了。
以凡俗之身,接引仙君回返世間,這乃是榮耀之事。
仙君為人寬厚,待他也極好,不但留了神魂在識海中,還有承諾,待靈氣復蘇,世間重回仙靈時代后,便許他仙道長生。
就好像是,仙君用這個承諾,買下了他的身體一樣。
是契約。
也是交換。
那一日,在萬靈陣中,自己與仙君定下承諾時,他還記得旁觀的掌門道君,那張蒼老臉上不加掩飾的羨慕之意。
蓬萊中,人人渴望得入仙道,斬斷生死,得大自由。
而掌門道君,也是癡心求道者呢。
這樣看來,自己好像還占了大便宜。
“呵呵”
這神魂輕笑了一聲。
他盤坐在識海之下,仰頭看向上方,這外來神魂,敢在識海里挑釁仙君,當真是自尋死路,這場斗法,不會持續太久的。
幾息之后,那青色神魂便頹勢盡顯,被仙君輕易打落塵埃。
斗法就要結束了。
想來也是,那是千年前的仙君,早已蛻凡入圣,其神魂之強橫,又豈是尋常人可以應對?
無人能擊敗他的。
任何挑戰,都只是無用功罷了。
光海之下的東靈神魂,也不再去關注上方乏善可陳的爭斗,他皺著眉頭,在思考一個很離奇,很不合時宜的問題。
自己自稱東靈君幾十年了。
現在真正的東靈君已經回返世間,這個名號,自己不能用了,就要再以自己本名代稱。
但...
俗家姓名,叫什么來著?
依稀記得,應是姓李。
好像還是個很文氣的名字,自己小時候非常喜歡。
但兒時被掌門道君一眼看中,接引入蓬萊仙山時,便被告之,這仙家之地,不能再用俗世性命。
所謂仙凡有別,入了蓬萊,便是得了新生。
那個名字,在幾十年前就被舍棄了。
他想來想去,也記不起自己的本名,在那混混沌沌的記憶里,只有一個古怪的名字。
“折二狗。”
他抿著嘴,似是回憶起陳年往事,在那神魂的面上,也露出一抹笑容:
“這應是搬山師兄的俗家名字,粗俗的很,但他倒是一直記得清楚。當年我初入宗門時,搬山師兄前來迎我,便告訴了我。
唉,我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卻還記得他的名字。
搬山師兄啊,你毀掉紅塵仙劍,殺死紅塵師兄,帶著巨闕靈劍叛出宗門,是寧愿當個粗俗凡人,也不愿走這蓬萊仙道嗎?”
“你比我強,比我強多了。”
他低聲說了句。
這會又聽到光海之上,傳來說話聲。
便暫停了心中所想,側耳聽去。
他很想聽聽,那個敢來挑戰仙君的外路人,在臨死前,會說出什么話來。
花青之前的話,說的漂亮。
但畢竟不是正牌的仙君殘靈,此刻能以神魂之體,和東靈君纏斗,只是靠少年時被奪舍,又因故得救后,留下的奇異魂體罷了。
真要說起來,花青的魂靈,是由他本體和青月君的殘魂融合而來。
就像是個縫合怪。
有些仙君的記憶,在有靈氣時也能用一些法術,比尋常人的魂體更渾厚凝實。
但真的以神魂相斗,他并不是東靈仙君的對手。
“砰”
纏斗不過數息,花青的神魂,就被千萬光劍刺在白色光海上。
他能感覺到比劍刺軀體更真實的痛苦,雖然沒有鮮血流出,但每一劍刺穿神魂,都會讓花青虛弱一分。
仰頭看去,在這識海上空,東靈仙君的神魂就像是天穹高山一樣。
那凝實的靈體上,散發著云霧般的光。
冠冕道袍,玉帶飄動,騰云駕霧,手持如意。
長發束起,垂于身側,雙眼銳利,內含神光,身后化作萬千幻影,有騰龍鳴鳳,又有劍光相生,紫青之氣納入腹中,頭頂周身,亦有祥云相隨。
這是真正的東靈仙君。
神魂所顯,做不得假。
只看外表,這仙君當真有仙家之氣,有股讓人納頭下拜的沖動。
在外界,東靈仙君已足夠可怕了,能用仙術碾壓眾生。
但在自身識海的精神世界里,這仙人的可怕,幾乎是成百倍的增長。
至于外界被沈秋抓著脊椎,扼制軀體,他倒是并不慌張,說到底,這軀體不是他的,只是暫借的容器。
容器壞了。
換一個就是了。
“你確實不是青月君。”
東靈君低下頭,看著被碾壓的極慘的花青,他冷聲說:
“你只是得了一番奇遇,以凡俗之身,孕育神魂之妙。你,很有天賦,但不得正法,不得靈氣,神魂便無法超脫軀體而存。
也不懂仙術斗法的禁忌,竟敢如此魯莽的,沖入本君識海之中,就如飛蟲落網,無力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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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君要滅殺你,易如反掌!”
“呵、呵”
花青被壓在這光海之上,全身上下,被十幾只光劍釘著,真如飛蟲落入蛛網,掙扎不得。
但他卻并未回應仙君的壓迫,只是語氣譏諷的說:
“怎么?仙君還要讓我跪下不成?”
“本君只是憐惜你的才華罷了。”
東靈君說:
“如今世代,靈氣不存,就如荒漠一般,在此等絕境中,不借外力,還能成就神魂之體,足見你乃是有大機緣,大毅力之人。
只要給你足夠的時間,與你足夠的靈氣,蛻凡入仙,也并非難事。
我蓬萊千年大計,已到最后時刻,爾等這些江湖中人,根本阻止不得,爾等機關算計,把本君逼入這個狼狽境地又如何?
待本君滅殺了你,再滅去他們,也是轉瞬之事。
你有大好前程,何必非要死在此處?
你與外界那些朽木不同,花青,本君給你條路走。
束手就擒,與本君回返蓬萊仙山。
引你走入仙道,待人間靈域降生,你也能斷去生死,得大自由。”
“呸。”
花青啐了一口。
他看著眼前根本無力對抗的仙君神魂,他說:
“我是仰慕仙道,兒時糟了大難,卻也見得仙人妙法。我確實與他們不一樣,在他們所有人都懷疑仙人傳說時,我從未有過絲毫懷疑。
若有機會,我也要入仙道,求長生。
但那是我要走的路。
是我自己走的!
是自己尋得!
不是被爾等施舍的!”
說到這里,花青長出了一口氣,他看著眼前仙君神魂,他說:
“還說你要給我條路走,你把我當什么?如隱樓蓬萊那樣,只會搖尾巴的狗嗎?仙君,你也太小看花某了。
你也太小看,我等凡人了。”
“冥頑不靈!”
東靈仙君今夜真是事事不順。
眼見他好言相勸,這凡人依舊如茅坑的石頭,便也再無一絲憐憫善意,揮了揮手,識海之上,萬光涌現。
在云霧飄搖,仙家景象之中,道道利劍懸于天際,又如流星墜下,朝著花青打殺而來。
這一招,擋不住。
花青眼中,已有絕望,真不該聽沈秋蠱惑,腦子一熱,就來行這逆天之事。
但,漂亮話都說出去了,這會總不能下軟蛋。
“啪、啪”
插在他神魂上的光劍被掙脫開,在這萬光識海上,花青站直身體,迎著天空刺下的神識利劍,就那么仰著頭,身形筆直。
死就死了吧。
咬著牙赴死,也免了被沈秋那廝嘲笑。
可惜,紅塵洗心還未走完,自己尚未尋得自我,萬丈紅塵里,也沒有留下一個叫花青的人的故事,死的如塵土螻蟻一般。
當真可惜的很。
“嘩啦”
潮水聲響,一人破海而出,正落在花青身前,身穿道袍,纏著絲帶,長發搖曳,衣袖飄飛。
左手捏著劍訣,右手向上空輕輕一揮。
剎那間,千光化劍,如蓮花綻放,道韻升騰間,便有靈劍起落,就如劍陣橫掃過長空,將仙君打殺而來的劍光擊破開一絲。
花青感知到這一幕,心下也是咬緊牙關,雙手散開,妙法化作兩縷飛鐮,手指搖晃時,便有靈風呼嘯,于天際漫卷。
將剩下的劍光,卷入其中,絞的粉碎。
“你!”
云端之上的東靈仙君,看那自識海之下飛出的神魂,他銳利的雙眼中閃過一絲愕然,手握如意,向前壓制。
只是一瞬,剛逃過死劫的花青,與那相助者,便被壓在光海之上。
“這是要叛逆蓬萊?”
仙君語氣冷漠,質問道。
“仙君,在下不敢忤逆仙人。”
那人被束縛住,便抬起頭來,直視頭頂云端,他說:
“此番現身相助,只是解開了心中心結,窺得前路,這后生說的話,甚得我心。
我少時觀蓬萊秘典,熟讀仙家故事。
那些故事里,有尋得的仙道,有搶來的仙道,有老老實實修來的仙道,也有一朝得悟,舉霞飛升的仙道。
卻唯獨沒有,被旁人施舍的仙道。”
那人說:
“仙君取我軀體,以全千年大計,許我在事成之后,入靈域,尋長生,覓道果,但我思來想去,覺得這事不妥。
若我被仙君賜予,那這得來的道果,到底是我的,還是仙君的?
若有一日,我惹的仙君不滿,那賞給我的東西,仙君是不是還要收回去?”
他的聲音大了些,就如滾雷一般,在這識海上回蕩開。
他說:
“兒時離家,也問過父母,我已記不住老父面容,卻依稀記得,老父對我說,自己想要的東西,就該自己去尋。
仙君,我悟了,那才是我最初時的道心。
我欲尋我仙道。
還請仙君,還我軀體!”
“孽障!”
東靈仙君被氣得七竅生煙。
今夜真是見了鬼了。
江湖人忤逆他倒也罷了,那些凡夫俗子,肉眼凡胎,不識真人,怎么連這忠心耿耿的蓬萊弟子,都要跳出來與他為難。
“本君承你因果,不欲傷你,今日這忤逆之言,本君只當沒聽到。”
“東靈!退下去!”
這一聲呵斥,如雷霆皺起,壓得花青和那神魂顫栗不休。
但在這天降雷聲中,那人卻不退一步,迎著天降轟雷,朗聲喊到:
“那是仙君的名諱,不是我的!”
“我叫李君臨,自人間紅塵來!
乃粗俗凡人,早已道心不純,染上紅塵流毒,如今想來,已不愿求仙,只欲回返故里,祭拜父母,了卻殘生。
還請仙君,還我軀體!”
“哐”
在花青愕然的注視中,整個萬丈識海,仙家景象,都在眼前這凡人聲嘶力竭的嘶吼中,崩潰開來。
如神靈一般,端坐于云上的東靈仙君,也是阻止不得。
啊,對了。
這軀體不是他的。
這軀體,連這識海,都是這千年老鬼“偷”來的!
主人不在。
小偷便洋洋自得。
如今主人回來,小偷再怎么能說會道,再怎么裝神弄鬼,都得把這些偷來的東西,再還回去。
“哈哈哈哈”
絕處逢生,讓花青揚天長笑,笑的癲狂,哪有一絲求仙之人該有的肅穆莊重?
“啪”
他將手放在李君臨肩膀上,他瞇著眼睛,笑開花一樣,對這人說:
“這位道友,實乃良才,欲入我昆侖仙地乎?”
“沒興趣!”
李君臨搖了搖頭,他看著眼前改天換地,崩潰不休的萬丈識海,他輕聲說:
“我已做了太多錯事,癡迷仙道,已錯過紅塵無數,錯過萬家燈火,錯過天倫之樂,錯過人間情愛。
我已不想再讓二狗師兄嘲笑我了。”
“這糊涂仙道,不修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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