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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外,黃河渡口。
最近幾日下了雪,讓夜色寒冷,但還沒到能凍結河水的程度。
這會正是一晚中最黑暗的時候,不過有月色照明,又有雪地反光,也不是伸手不見五指。
上次北寇攻打洛陽,將黃河渡口的驛站毀掉了,這驛站很快被重修,但這些時日里,卻無人駐守。
在本該空無一人的驛站院子里,這會生了團火,火光不大,但照明足夠。
車華坐在火堆邊,只穿著骯臟的單衣,身上還有血痕傷口,似是感覺凍得難受,有些瑟瑟發抖。
但這年輕人此時的狀態卻不對勁。
他雙眼直勾勾的看著眼前火堆,沒有焦距。
一張消瘦臉上,盡是死寂,明明是個年輕人,卻顯得暮氣沉沉,坐在火邊,就好像是被打斷了脊椎一樣。
甚至不如對面那個老頭子坐的安穩。
“唰”
一張毯子,被丟給車華,后者反應似乎慢了一拍,想要伸手去接,卻只能任由毯子,落在腳邊。
火光映襯下,他伸手撿起毯子,蓋在身上。
這表現,讓對面那個把他從河洛幫牢房里救出來,又扛著他飛躍過城墻,在夜中疾行十幾里的老頭非常不滿意。
后者抽了口煙,吐出一縷煙氣,咳嗽著,問到:
“你這年輕人,老夫之前還聽說,你有膽量刺殺那沈秋的家人,本以為你是個一腔熱血的好后生,現在看你,卻是失望的很。
你若是這樣,那老夫還不如不救你,就任你死在那牢房里算了。”
“感謝大俠相救。”
木頭一樣的車華,這會才抱起拳頭,對老頭拱了拱手。
聲音沙啞,毫無精氣可言。
這是個絕望的人。
他身上散發出的那股絕望的氣質,不需要敏銳的眼睛,都能感知的一清二楚。
“你知道老夫是誰嗎?”
那老頭摘下斗笠,露出了半邊臉,布滿老人斑,一頭灰白的亂辮,手里抓著煙鍋子,目光并不渾濁,眼瞳黑色,有點灰蒙蒙的感覺。
初看去,像極了一個關中老頭。
“知道。”
車華借著火光,看了一眼對面的老頭,他說:
“英雄會前,聽說過老丈的事情,老丈乃江湖奇人,在洛陽城中游玩一番,選了四個年輕人,傳授了武藝,便飄然而去。
老丈,應該是那位何忘川大俠吧?”
“嘿,有點見識,你這后生不錯。”
何忘川嘿嘿一笑。
他盤坐在火堆邊,看了一眼頭頂寒月,抽了口煙,吐出那種老人抽的煙草特有的辛辣煙氣,他對車華說:
“那你知道,老夫為什么要來救你嗎?”
車華搖了搖頭。
他很坦白的說:
“在下就是個不名一文的江湖底層,實在不知道老丈為何要冒著得罪河洛幫的風險,趕來救我。”
“三個原因。”
何忘川抬起三根手指,在火焰燃燒,啪啪作響的聲音中,他對車華說:
“你們這些人,都曾猜測老夫的根底,讓老夫不厭其煩,老夫如今就對你這后生說一說。”
他咳嗽了一聲,說:
“老夫乃是任豪的好友,也曾是天策軍一員,此次任豪戰死金陵前,給老夫去了信,要老夫護他五龍山莊一脈。
故人之請,不可推辭,再過些時日,你就能在江湖上聽聞老夫的名字了。
老夫將是五龍山莊開派立宗的第一任掌門。
今日從金陵趕來救你,就是因我好友,曾在洛陽許下承諾,要助你重建華山派,任豪那人,一個唾沫一個釘。
他說出的話,許下的愿,必然要實現!”
何忘川沉聲說:
“老夫救你出來,這是其一,任豪雖不在了,但老夫只要還在,你華山派重建,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嗯?”
原本心中早已絕望的車華,聽到何忘川的話,猛地抬起頭來,絕望的雙眼中,浮現出了一抹光芒。
當年華山派滅門后,支撐他活下來的執念,只剩下兩個。
第一,幫師父,師兄弟向圣火教復仇。
第二,就是要重建華山派。
結果許諾幫他的雷爺,任豪盟主雙雙戰死,讓車華徹底絕望,這會突然又看到希望,他身上那股郁氣,便立刻消散了一些。
“第二,老夫聽說了你做的事。”
何忘川瞪著車華,眼中有嚴厲之色,他說:
“大男子漢,想報仇,就去和那圣火山賊人,拼死一場,死了也全忠義。但你這少俠,竟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出手。
這就是你華山派的風骨?
這就是你師父教你的做人之道?
老夫實話告訴你,老夫會幫你,但若你心里存了這樣下三濫的報仇念頭,老夫便要在這里親手廢了你!
免得你以后玷污了華山先賢打出來的名頭!”
“噗通”
車華聞言,跪倒在地。
他將頭抵在地面,用沙啞的聲音說:
“是我錯了,老丈,我在來洛陽的那一日,便后悔了。刺向瑤琴姑娘那一劍,不是為了傷她,不怕老丈笑話,那時我已心存死志。
但心中怯懦,又不敢自我了斷。
只是想借這一事,了卻殘生。”
“嗯?”
何忘川狐疑的哼了一聲。
他說:
“沈秋那人,做了惡事,害了正道同胞的性命,又在瀟湘之地滅了人家宗門,所作所為,分明就是左道妖人。
你這后生,居然還稱他是河洛大俠?
莫非,你覺得那沈秋所作所為,都是對的不成?”
這話說得嚴厲。
就好像眼前這老丈,對沈秋很不滿意一般。
車華卻沒有順著他的意思說。
而是輕聲反駁到:
“老丈這話說得偏頗。
我被林菀冬掌門帶回劍門學劍,在我出發時,林掌門和大師姐都已回到洞庭,那一日五龍山莊之事,我也聽師姐們說過。
她們都是在場的。
她們所說,沈秋大俠是被奸人逼迫,被潑了臟水,一怒之下,才做出那事,我在洛陽,和沈秋大俠一起打過賊寇,我親眼見過河洛大俠護一城性命。
那種決死之戰,是偽裝不了的。
我不信江湖人傳言,沈秋大俠狼子野心,只是沒了盟主庇護,那些有心人見不得人好,有意加害罷了。
在華山派滅門后,在下也是親身經歷過江湖冷暖的。
再說,沈秋大俠今年還不到弱冠,年輕人一腔熱血,見不得臟水潑來,他所作所為,在下都能理解。”
“呵呵,你倒是為他說的好話!”
何忘川冷笑一聲。
他說:
“他弒殺淮南王之事,又該如何辯解啊?”
“南朝...”
車華今夜都說到這里了,索性也不再隱瞞。
他說:
“在下出生在關中,成長在關中。
說句心里話,若是天策軍起義,在下也是要隨著天策軍打他趙家人的。我爹娘,曾是大楚朝的書吏,從小就對我說大楚朝的事。
爹娘臨死前,都在痛罵趙家人篡位。
在下對南朝,一點好感都沒有,沈秋大俠殺了淮南王,在下心中也是驚愕,但并無厭惡。”
“呵,沒看出來,你小子也長著反骨。”
何忘川甩了甩煙鍋子,他語氣溫和了一些,說:
“但你說得好聽,還是改不了你做的事,老夫問你,你為何不去圣火山找陽桃復仇,卻要加害瑤琴姑娘?”
車華沉默了片刻,跪在那里,臉上盡是愧疚,他十指緊握,放在身前,啞聲回答說:
“我現在想來,我做那錯事,大半是因自己心智不堅,行差踏錯,怨不得旁人。
但還有一小分,源自那隱樓之人的蠱惑。
當日,襄陽隱樓被沈秋大俠破了,那些殘兵敗將憎恨沈秋,卻找不到河洛大俠,無力報復,便利用我心中邪念,做出傷害之事。
我被他們利用了,但老丈說得對,哪怕有千般緣由,我做錯了事,就是不能更改的事實。
今日老丈詢問,也讓我心中懊悔。
既是自己做錯,便要認錯伏法,今日就在老丈眼前,償還了這錯漏。”
說著話,車華跪坐在火焰前,拿起一塊石頭。
他將自己的左手,放在地上,火光搖曳中,他看著眼前顫抖的手,下一瞬,似是下了決心,深吸了一口氣,舉起石頭,不留力氣,便砸向自己的手指。
“啪”
一道氣勁打來,將車華手中石頭打飛出去。
又有光芒閃過,一把短刀,正插在車華身前三尺的地上。
“既做了錯事,便要尋得苦主原諒,我聽你所說,似有道理,但人言這事,老夫不信。”
何忘川輕聲說:
“你說你知錯了,便讓老夫親眼看到你的悔意。
你以后還要握劍,不能砍了整只手,但你車華心中有恨,如戴枷惡虎,咆哮傷人,此后若不能斷去惡念,這等錯事,還會發生。
就斷去小指,引以為戒吧。”
車華聽聞何忘川所言,覺得甚和他心。
抓起短刀,在火光搖曳中,毫無猶豫,一刀砍在左手小拇指上,血光四濺。
他身體都在顫抖,十指連心。
今日之痛,便是告訴他這個道理。
以后每次看到斷指,都該知道,心中心魔不去,會帶來何等下場。
“好!有膽氣。”
何忘川丟來一瓶金瘡藥,看著車華雖劇痛,卻咬緊牙關,不發一聲,便知道這年輕人骨子里卻有股執拗。
不是那等偷奸耍滑,只會耍嘴皮子的人。
可堪一用。
他摸著胡須,看著車華將斷指丟入火中,又看著他將金瘡藥涂抹在傷口。
待傷口不再流血后,老頭抽了口煙,這才慢悠悠的說到:
“之前說了兩個緣由,現在對你說第三個。老夫需要你幫我一事。”
“老丈請說。”
車華臉色慘白,但斷了指,心中心結也被解開一絲,似心中又有希望,他跪坐在那里,語氣沙啞的說:
“但凡在下能做到,便絕不推諉。”
“你肯定能做到。”
何忘川嘆了口氣,他看向遠方夜下黃河奔流,輕聲說:
“老夫方才說了,老夫與任豪乃是至交好友,也知道我那好友,在臨死前,將沈秋選做衣缽傳人。
但世事難料,現在沈秋走了條不正不邪的左道之路,實在讓老夫心下悲愴。
老夫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好友弟子就這么沉淪下去。
車華,你可知,沈秋為何要與隱樓為難?”
“我不知。”
車華被隱樓誘惑著來刺殺瑤琴,這會心里本就滿是悔意,連帶著對隱樓這個中立組織,也再無好感。
他對何忘川說:
“但想來,河洛大俠對付隱樓,必然有他的道理。”
“老夫明白告訴你。”
何忘川壓低聲音,說:
“隱樓不是什么好東西,任豪生前,也在追查這事,老夫是知道的。
任豪身死,也和隱樓有幾分關聯,老夫暗中查看過,現在就告訴你,當日狙殺任豪的那幾個人,就來自隱樓之中!”
“這...”
車華一時間滿臉愕然。
他雖厭惡隱樓,但卻不敢去想,這屹立江湖幾百年的組織,竟真的有如此黑料。
“你信不信,無所謂。”
何忘川擺了擺手,他對車華說:
“第三件事,老夫便讓你代表老夫,老夫得知他在做一件針對隱樓的事情,去尋沈秋,勸他一番,若能勸回正道,自然最好。
若是勸不回,你不妨幫他一幫。
待你做完這事后,老夫便有武藝功法授予你,助你重建華山派。”
這江湖奇人站起身來,從袖中丟出一物。
“拿著這個,沈秋不會傷你。”
車華接在手中,借著火光,看到那是一枚雕刻著五龍飛舞的玉牌,江湖中只有五龍山莊才有這玩意。
若說之前,車華對何忘川還存了幾分警惕。
在見到這盟主親傳的玉牌后,心中便再無一絲懷疑。
待車華抬起頭時,這驛站院子中,已沒有了何忘川的身影,車華甚至感覺不到,那奇人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他抓著玉牌,扯著嗓子喊到;
“老丈為何不親自去勸?”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老夫也想去,可惜,世事不盡如人意。去吧,老夫會暗中保護你的。”
何忘川的聲音遠遠傳來,帶著一絲無法釋懷的遺憾。
實際上是,他編不出理由圓這個慌。
干脆丟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讓車華自己腦補去吧。
“他行不行啊?”
洛陽城外夜色中,距離黃河驛站幾里之外,張嵐抱著貓兒,看著落在身邊的沈秋,他滿臉狐疑的說:
“這人可是之前刺殺過你老婆的,你就這么大度?若是本少爺,定要把他挫骨揚灰的。”
“我也恨啊。”
沈秋收起斗笠,語氣平靜的說:
“所以把他拉進這事里,若有命活下來,親眼看蓬萊之事,便能成可用之人,若沒命活下來,便是給我老婆出口氣。
這人,其實還不錯。
最主要的是,他和隱樓有仇,而且背景干凈,就算出了失誤,也不必擔心會打草驚蛇。”
“你到底要讓他干什么?”
張嵐問到。
沈秋看著太行山的方向,他輕聲說:
“蓬萊不是喜歡到處埋寶藏嗎?咱們這次也埋一個,太行仙門遺跡開啟,這么大的事,總得有人把它傳遍天下吧?
我們自己傳出消息,隱樓會懷疑的。
但讓車華這個刺殺過我老婆的人去傳,可信度就很高了,現在就看,老天爺站不站在咱們這邊。”
沈秋長出一口氣,拍了拍張嵐的肩膀,說:
“蓬萊人不是喜歡求仙問道嗎?現在咱們丟下好魚餌,就看看能釣上一條多大的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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