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說的都說了,該叮囑的都叮囑了,該教的也都教了。
在與任豪一戰,送老友風風光光的離世之后,張莫邪已不想再留下,再加上昆侖那邊情況危急。
他便抓起昏迷的張嵐,與自家孩子說會話后,便要離開。
只是走出幾步,卻又被沈秋喚住。
“張教主,我欲參悟創出一門只屬于我的奇功。”
沈秋也不遮掩,他很坦然對張莫邪說:
“就如你方才所說,一味模仿,終難成大器,我想走我自己的路,只是現在還需幾樣功法打底,張教主博覽天下武學,我欲討要一二。”
“你要什么?”
張莫邪問了一句。
沈秋豎起三根指頭,獅子大開口一樣說:
“火行陽炎圣火功,土行菩提涅槃經,還有一門金行至銳功法,我現在還沒有個想法,也許,張教主能給我些意見。”
“唔,逆修五行,陰陽歸一?”
張莫邪乃是站在天下武學最頂峰的人,沈秋一說自己的打算,他立刻就明白了沈秋想做什么。
他眼中異彩連連,他說:
“不錯,果真有不被束縛的創造力。
我就幫你一幫。說起天下至鋒至銳,這昆侖秘傳,蒼嵐劍典便無出其右,我便將它傳授與你,我觀你體內真氣,是要以雪霽心法做木行?”
“是。”
沈秋點頭說到:
“雪霽心法綿長柔和,與其他真氣相容百變,正適合木行悠長之意。”
“不行的。”
張莫邪搖了搖頭,直指根本的說:
“朔雪為寒,陽炎為烈,蒼嵐至銳,涅槃強韌,這四者真氣之間可達平衡,要以木行加以維持調和,就得尋得和這四門奇功對等的功法。
雪霽心法嘛...
稍差一點。
我當年將它教給林菀冬時,只是希望她別再學那瀟湘劍門的云劍心法,那心法,溯其本源,也和蓬萊有些關系。
我便再教你通玄道典,你可以將它理解為,雪霽心法的完整版。”
“通玄道典,可以以渾厚真氣做繭縛命的那門絕學?張楚好像就學的這個。”
沈秋眨了眨眼睛,既然說到這里了,他便問道:
“張教主,若我下一次遇到張楚...”
“隨你處置。”
張莫邪眼中閃過一絲黯然,他看了看手中張嵐,說:
“我已給他機會,他卻不愿回頭。既然做錯了事,便要承擔起后果,此乃天下至理,他張楚又何等何能逃過懲戒?
只因為他是我兒子?
沒有這個道理的。”
“若雨涵還在,看到他這個樣子,也不知該有多傷心。我身為人父,疏于管教,下不了手,沈秋,便由你來吧。”
張莫邪轉身離開,抓著張嵐這個大活人,懷中還抱著貓兒,就那么踩在湍急江水上,涉水而過,輕靈非常。
他走出三步,停在水面,回頭看了一眼沈秋,在那水霧之中,他說:
“還有個警告給你,小心那些江湖中的‘影子’,萬靈陣號稱萬靈,其中有的,必然也不只是幾個仙君。
這短時間里,于江湖中借尸還魂的老鬼,雖還并非滿天下都是,但也絕對不如你想的那么稀有。
既沒時間留給你慢慢分辨尋找,那就索性快刀斬亂麻,反正你在正道也不快樂,何必為難自己?
與江湖告別,早些啟程吧。”
一轉眼,張莫邪就消失在了清晨騰起的水霧之中。
沈秋目送他離開。
他回過頭,看著身后被封凍的武林盟主,任豪的尸體。
他上前幾步,跪在地上,對任豪三跪九叩,又將這尸體抱在懷中,轉身走向北岸小丘下,那里有很多人正在等著他。
他抬頭看去,在那不遠處,陽桃和艾大差已經離開了,黃無慘拄著太阿劍,站在人群最前方,五九鉅子也已離開。
林菀冬站在黃無慘身后,她身邊有林慧音攙扶著。
舞陽真人受了傷,被弟子們簇擁在其中,身后還有在昨夜廝殺中活下來的江湖人們。
所有人都在翹首以待。
還有人眼中有光,他們似乎在期待奇跡發生,期待著盟主能如往常一樣,回到此地,帶領他們,繼續作戰。
但沒有了。
魔教已毀,與魔教斗了一輩子的任豪,也跟著一起走了。
獨柱支天寰海正,雄名蓋世古今無。
也是男兒成敗事,不須惆悵對西風。
再是蓋世好漢,再怎么縱橫天下,也有倒下的那一天。
“任叔,你累了一輩子,總算能好好休息一下了。”
沈秋輕聲說:
“以后,你我還會見面的。
到那時,我再與你,好好喝上一杯,為你說說,自你離去后,你擔憂的這片江湖上,又發生了什么樣的事情。”
“任叔,一路走好。”
迷迷糊糊的張嵐,感覺自己做了個夢。
一個非常魔幻的夢,他好像是親眼見到了神話傳說中的妖怪,在毫無抵擋力中,就被那張牙舞爪的妖怪一口吞了下去。
就像是被從人間扔進了黃泉,在被那妖怪吞入最終,沿著黑乎乎的,黏糊糊的胃道一路向下時,他心中盡是恐懼。
自己要完了!
可是自己還沒活夠呢,自己還沒等到玄魚成年,還沒能和那小巫女共結連理,還沒能延續張家血裔,更沒能打滅張楚一意孤行的丑惡行徑。
自己還不能死!
自己還要繼續活下去,要逃出去!
要跑出去!
在流轉不休的夢境中,張嵐就好似在陰曹地府四處游走,周圍沒有一絲光芒,入眼不見五指,只有地上黏糊糊的各種惡心物質。
四周的黑暗中,好像還有奇奇怪怪的聲音響起,他似是出現了幻覺,甚至能看到那黑夜里亮起的一雙雙陰沉鬼魅的雙眼。
似有惡鬼要從黑暗中撲出,將他連皮帶骨的撕碎開來。
“喵”
最恐懼的聲音,在張嵐耳中響起,讓惜花公子猛地睜開了眼睛,眼前盡是光明,也讓他氣喘吁吁,好像真的從噩夢中脫離。
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
手中握著的折扇,只剩下了一個腐蝕的不成樣子的握柄。
他朝四周看去,這里似乎是長江南岸,空蕩蕩的江湖營寨中的某一間房子。
還好。
還好...
張嵐舒了口氣,自己總算是回到人間了。
然后,緊接著,他就看到了那只,正蹲在自己床頭的貓。
那只橘貓。
肥肥的,胖胖的,一身皮毛,油光發亮,脖子上戴著黑色項圈,還有個銀色的小墜飾,那只貓的尾巴搖來搖去。
它不斷的歪著腦袋,打量著一臉驚慌的張嵐。
那雙有智慧的眼睛里,滿是不加掩飾的惡意。
看到張嵐蘇醒,這只貓便微微張開嘴巴,露出尖牙。
張嵐看得清楚,在這只貓的嘴里,正有猩紅色的,長滿了倒刺,如怪蛇一樣的血肉觸須,一點一點的延伸出來。
“啊!”
張嵐心中盡是恐懼,他連滾帶爬的從床上摔下來,雙手雙腳在地上飛快游走,一臉驚慌失措,讓自己距離那只妖怪貓遠一點。
后者還一臉惡意的跳下床來,落在地上,邁著貓步,翹著尾巴,如小老虎一樣,一步一步走向張嵐。
它嘴里的觸須已經延伸出嘴巴,在嘴前亂舞,那場面,恐怖極了。
“慌慌張張,像個什么樣子!”
就在張嵐絕望之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側方響起。
張嵐回頭看去,便看到那個記憶中最熟悉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坐在桌椅上,手里抓著毛筆,正在奮筆疾書,寫著些什么。
“父親!”
張嵐心中涌出一股暖意,在看到這個背影時,他心中所有的恐懼都在這一刻被這強烈的情緒壓倒過去。
就好像是只要有這個人在,張嵐就不畏懼這世上一切危險。
而過去多年的探尋,用盡一切辦法的尋找。
自己孤身在江湖中游走,遭遇的那些背叛,救助,兄弟之間的自相殘殺,還有這些那些,午夜夢回時,發自心底的孤獨。
這些情緒如海潮一般翻涌過來,讓張嵐有些無力承受,辛酸苦辣,那些心境,又該與何人去說?
但,一切都是有價值的。
一切都是有意義的。
他熬到了最后,終于和父親有再見之日。
張嵐也顧不得那只古怪的妖怪貓,他跳起來,便沖到張莫邪身邊,他有很多話要對父親說,但話到嘴邊,卻最終匯聚成了一聲嗚咽。
張莫邪放下手中毛筆。
他看著眼前寫出的幾份武功秘籍,又抬起頭,看著張嵐,后者臉上已盡是熱淚橫流,讓那張布滿污痕的臉上,都有幾道狼狽的淚痕。
“一晃,你都這么大了。”
張莫邪眼中光芒越發溫潤,他抬起手,在張嵐肩膀上拍了拍,他說:
“這雙眼睛,也越發像你母親了。小嵐,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我...”
張嵐聽到父親詢問,他有太多話想對父親說了,但幾息之后,他咧開笑容,說:
“過的挺好的,父親不必擔心。”
張嵐沒多說自己的狼狽。
張莫邪沒有開口詢問。
像極了剛上大學的新生,第一次回家面對父母詢問時的模樣,只說好事,不說壞事,免得家人擔心。
兩父子坐在一起,說了些話,盡是家常,張嵐問到:
“父親,這些年,你都去了哪?我在天下到處尋你,你好像在每個地方都出現過,但我趕去,卻總是見不到你。”
“在昆侖啊。”
張莫邪對旁邊的橘貓招了招手,后者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輕盈跳起,落在張莫邪懷中。
他撫摸著大橘貓的毛發,對張嵐說:
“得空了,才出來走一走。
你也不必問為父在那里做什么,時機到了,沈秋只會告訴你的。為父這一趟出來,耽擱的時間太長,這就該離開了。”
他拿起桌子上的幾份秘籍,遞給張嵐,說:
“這是為父答應給沈秋的東西,你替我轉交給他。
你以后,就跟著沈秋好好闖蕩天下,待這些糟心事都結束之后,你我父子,還有相見之日。”
“嗯。”
張嵐是個乖孩子。
他將那幾只紙收好在懷中,看著張莫邪站起身來,他便又說:
“父親做大事,孩兒自然不敢阻攔,只是此去西域昆侖路途遙遠,待孩兒送父親回去,一路也好盡盡孝,再回來幫沈秋的忙。”
“遠?”
張莫邪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他意味深長的對張嵐說:
“我兒眼界還是差了些,你已見過真正的妖怪,怎還能用凡人武者的目光,去看待這世間萬物?
天涯也不過咫尺罷了。
不過它似乎很喜歡你。”
張莫邪摸了摸懷中橘貓的頭,后者軟糯的叫了一聲,似是在和張莫邪說話。
“此番也是我兒的緣法到了。”
一代奇人哈哈一笑,將懷中貓兒放在桌上,那橘貓伸了個懶腰,瞥了張嵐一眼,在張嵐愕然的注視中,那貓張牙舞爪的朝他撲過來。
張嵐下意識的抬起手,試圖抵擋一二。
但一團紫光亮起,那撲入他身前的橘貓,就像是跳入了另一個世界一般,整個身體,連同長尾巴,都消失在了那團蕩起的紫光中。
這一幕讓張嵐瞪圓了眼睛。
幾息之后,紫光再起,就出現在張莫邪肩膀上。
那只橘貓又從不知道何處跳了出來。
它蹲在張莫邪肩膀處,嘴里叼著一只純白色的,只有巴掌大小的小奶貓。
那小奶貓還閉著眼睛,身上有慘烈的爪痕,正發出痛苦虛弱的呻吟聲。
在張莫邪的注視中,大橘貓跳入桌子上,叼著小貓,走到張嵐身前,將嘴里的小貓仔放下來,用爪子推給張嵐。
它仰起頭,看著張嵐,那雙有智慧的眼睛里,盡是一抹叮囑與威脅。
“這可憐的小貓兒,生的虛弱,在昆侖那地方是活不下去的,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會被兇殘同類吃掉。”
張莫邪上前一步,將大橘貓抱在懷中。
他對張嵐說:
“它把小貓仔交給你,你就要好生照看它,這小貓身上妖氣不盛,放入人間也不會鬧出大事,但畢竟不是凡物,把它好好養大吧。
好好待它,遇到危急,它興許還能救你一救。”
“我兒,為父這就走了。”
張莫邪對張嵐揮了揮手,他說:
“好好待玄魚丫頭,那是個好姑娘。”
“父親,等等。”
張嵐帶著幾分害怕,又有幾分憐憫,將那渾身是傷的小白貓仔抱在懷里,他上前幾步,對張莫邪說:
“提起玄魚,我記起一事,桐棠姑姑,她一直在...”
“別告訴她。”
張莫邪頭也不回的說:
“為父所做之事,太過兇險。
為父已失去了你母親,不想再失去桐棠。下次你再見她,便告訴她,這些糟心事情結束之后,為父自會給她一個交代。”
說完,紫光再起。
抱著貓的張莫邪踏入走入那團光中,在張嵐的目送下,于那紫光消散的光弧中,消失在了這江南之地。
怪不得,這天下到處都有張莫邪的痕跡,但卻在什么地方都尋不到他。
“妖怪,仙人,天涯咫尺...”
張嵐喃喃自語的說了句。
今日他所見之事,實在是太過離奇,讓往日腦子好用的張嵐,都有些遲鈍的反應不過來。
“喵”
他懷中的小貓仔,大概是傷口疼痛,便蜷縮著叫了一聲,驚醒張嵐,他趕忙四處找水,給這貓兒清理傷口。
而片刻之后,在張嵐小心的幫小貓包扎傷口后,就聽到房子之外的營寨中,傳來一陣嘈雜。
他抱著貓,出門看了一眼。
人聲鼎沸,哀傷滿溢,氣勢肅穆。
唔,這是江湖人,護送著任豪靈樞,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