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的洛陽,校場下一片死寂,和城中的萬家燈火形成鮮明對比。
疫毒自今日清晨爆發,一天時間,橫掃了大半個洛陽城,這城中有十幾萬人,到眼下這個點,被疫毒所傷的無辜,怕已經有幾萬之巨。
從夜色下洛陽掠過,便能聽到陣陣咳嗽聲。
就好似洛陽夜中多了一絲讓人不寒而栗的陰森。
只是,疫毒不害性命,之前沈秋和任豪認為,這是萬毒和藥王的世代爭斗,將洛陽卷入無妄之災。
但現在,一支北朝大軍正在百里之外渡過黃河。
那是北朝駐扎在山西的精銳,本該策應齊魯之地,但在齊魯攻勢受挫之后,便一直停在山西境內。
如今卻橫跨千里,來到了中原洛陽。
從長治,臨汾往北,包括太原在內,這本就是北朝領地,這只軍隊動的非常快,南朝這邊竟毫無防備。
若不是司長道打輸了英雄會揭幕戰,和一眾好友跑出去散心,一路跑到了黃河以北,恐怕這支軍隊在趁夜色渡過黃河之后,才會被洛陽方面發現。
今夜的洛陽,高層睡不著,緊急討論事態。
平民百姓也睡不著,疫毒來襲太過兇狠,雖然有李家藥鋪提供免費的湯藥,但照顧家中病人也是難以入睡。
洛陽無眠。
河洛幫總壇的校場中,被疫毒侵染的江湖客們都已服下了帶著某種惡臭的湯藥,都已入睡,這方校場和白日的熱鬧形成了鮮明對比。
死寂的很。
在邊緣處,倉房之下,有張破舊的八仙桌,和幾個長條凳子,本該是給英雄會的俠客們坐的。
“這是機關術嗎?”
劉卓然坐在凳子上,看著沈蘭背后那帶著斗笠的秀禾,他功力盡廢,但眼界還在。
再一次看到秀禾,劉卓然心中也頗不平靜。
他并沒有忘記,自己在蘇州那一夜,使凌虛劍刺穿秀禾心臟的場景,甚至,在之前一些時日中,劉卓然每每入睡,都會夢到那一夜的失手。
在當時極度失落的時候,他甚至有種感覺,也許,就是因為他失手殺了秀禾,才有后來的災厄。
畢竟,在當初從師父手里接過凌虛劍時,他就許下誓言。
凌虛劍下,不斬良善。
也許,秀禾算不得良善,畢竟出身五行門,手上肯定也沾過血。
但劉卓然就是無法釋然。
和死在他劍下的其他那些或正或邪,大奸大惡的江湖客相比,秀禾善良的就和一只小白兔一樣,還是為了救人而死。
他的誓言,在那一日,終究是破了。
也許,師父將他逐出師門時,說他道心已亂,說的便是他心中這個心結。
“是,秀禾被制成了機關人。”
沈蘭手邊放著油紙傘,眼前是個白瓷酒杯,有些許酒水。
這心性大變的妖女語氣平靜,她說:
“這是壞人遺骸,在常人眼中,乃是萬惡之行。劍君手持長劍,怕不是要拔劍廝殺,斬了妾身這妖女,降妖除魔一番?”
劉卓然沒有回答。
沈蘭的語氣中,依然帶著一絲譏諷。
在她眼里,劉卓然就是個滿口大話的偽君子。
“你與秀禾,情同姐妹,我不覺得,你是非要褻瀆她尸體,大概也是情愫難解,便將她帶在身邊。”
劉卓然拿起酒葫蘆,喝了口辛辣的酒水。
他說:
“再者說了,如今的我,又豈是你的對手?”
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帶著一絲笑容,被一直看著他的沈蘭捕捉到,那笑容中多少帶著一絲無奈。
但卻并沒有很多悲苦。
他好像真的認命了。
但問題是,如他這樣的人中龍鳳,真的甘心認命嗎?
“劍君如今也是見識過我等凡人人生疾苦了。”
沈蘭看了看發出咳嗽聲的院子,她說:
“生老病死,生離死別,這些往日劍君不會去看,不會去思考的事物,如今你也已經經歷過,你已知我輩江湖中人,坎坷求生之難。
劍君,可還認為,妾身當日在蘇州所作所為,乃是妖邪之行?”
“當然是!”
劉卓然手中的酒葫蘆停了停,他看向沈蘭,灰蒙蒙的眼中并無一絲糾結。
他說:
“為一己之私,害他人性命,你是救了自己,但蘇州城中死亡無辜的命,誰能去救?
人道生養艱難,人活一生無奈糾纏,不得解脫,便是這樣,那些無辜,依然在努力的活,就因你一人,斷送了那么多亡魂。
這不是妖邪之行,又是什么?”
面對他的質問,沈蘭抿了抿嘴,無話可說。
但就在沈蘭失望時,劉卓然卻又喝了口酒,喟然長嘆。
“只是,我如今也算是悟到了,其實當日那事,也有我的一分不作為。”
“嗯?”
沈蘭詫異的看著劉卓然。
后者微閉著眼睛,伸出手指,在桌子上輕彈,帶著某種熟悉的節奏,他輕聲誦唱:
“一恨天涯流浪,出生不詳。”
“二恨紅顏薄命,籠鳥難翔。”
“三恨世態炎冷,誰能相幫?”
“四恨惡人無德,壞了心腸。”
“五恨純真已逝,何處尋訪?”
“六恨情義不全,故友心傷。”
“七恨天道不公,黑白無狀。”
“此恨難忍,此心難承,此身難全,問蒼天,凄凄慘慘何時休?鶯鶯燕舞何時還...”
劍君的聲音算不得好聽。
沈蘭用的奇毒,讓他功力盡廢,體魄也被毀,聲帶受了些影響,不再如以往那般溫潤,總是帶著幾分沙啞。
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的聲音。
但聲音不是重點。
重點在于他誦唱的這首詞曲,讓沈蘭雙眼愕然。
這首詞,是她在蘇州時,為自己寫的,除了偶爾自己唱起,絕對沒在任何外人前唱過,這劉卓然,是從哪里聽來的?
“我當時到蘇州的時間其實很早。”
劉卓然搖晃著酒葫蘆,對沈蘭說:
“那一夜里,在煙雨樓下,也聽到了你唱這首詞,當時心中就有疑惑,你這風塵女子,是遭遇了何等欺辱,怨氣竟如此大?
但當時,我自持世外之人,不入凡塵中,并沒有去深究,更沒有循著這怨氣,去試圖化解援助,就任你那么策劃蘇州之事。
結果才有了后來的一切。”
他將最后一口酒,灌入嘴里,閉著眼睛,對沈蘭說:
“若是那一日,我聽到這詞時,便去詢問你。
若是你被困于蘇州,無力解脫時,我能援助一二。
事情也不會走到最后那一步。
那些無辜者,也不必死在江湖大戰中。”
劉卓然搖了搖頭,他抱著懷中劍,靠在桌椅邊,閉著眼睛,對沈蘭說:
“我恨不恨你,我怨不怨你,事到如今,都已不重要了。那些無辜亡魂的散去,也有我的不作為在其中。
這事,又怎能全推到你一人頭上?
螻蟻,尚且惜命。
所以,離去吧,沈蘭,你我之間,已經沒什么恩怨了。”
沈蘭心竅中,被夫人親手植入的清心蠱,突然劇烈抽動,讓沈蘭臉色一陣漲紅。
古井無波的心境,一瞬間猶如滴入波瀾,難以維持。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制下心中那股搖曳晃動,這劉卓然...居然把那些染了血的臟事,把那些無辜公道,把那些責任,主動往他身上攬。
這人,怕不是瘋了?
“妾身今夜來尋你,并不只是為了說恩怨。”
沈蘭強忍著心中痛苦,換了話題,她對劉卓然說:
“這兩日,洛陽城中五行門,七絕門眼線已被盡數清除,但若妾身所料不差,北朝軍隊圍攻洛陽的時日,妾身那位師父,也會來湊個熱鬧。
劍君你以凌虛劍破他修為,奪走地榜第一,讓他丟了臉面,又身受重傷,差點身死道消。
以曲邪的性子,只要來了洛陽,他就不會放過你的!”
沈蘭臉上帶著面紗,看不太清楚表情,她復爾又說:
“當然,他也不會放過我。”
“你想讓我做餌?”
劉卓然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他沉思了片刻,說:
“可以。但你可有把握,一戰之下,將曲邪那等真正邪魔,徹底留在洛陽?”
“妾身已聯系了陸歸藏。”
沈蘭說:
“他愿意相助,妾身還知,這洛陽城里,正有一位和劍君相熟的仙門中人,妾身與他也算是朋友,若花青公子能來協助。
此事,便有七分把握。”
“我會與他說。”
劉卓然抱著劍,斜靠在長凳上,他說:
“蘇州之時,我自持清規戒律,所謂蓬萊規矩,本可以取曲邪性命,卻非要饒他一命。如今也不知有多少無辜女子,因我而死,又是一分不作為。
那些無辜者...都是我的罪孽。”
他的語氣低沉下來,說:
“既然有機會能為無辜者討回公道,我便與你合作一回。”
“但你會死!”
沈蘭的語氣也變化了一下,她說:
“縱使事成,曲邪真死了,以他的手段,以你現在的功夫,你基本不可能活下來。你已不是仙門中人,如今你連二流江湖人都打不過...
縱使如此,你還要行險?”
“這和打得過,打不過沒什么關系。”
劉卓然打了個哈欠,酒意翻涌,已是微醺,他暢快的揮了揮手,說:
“為我道心,呃,江湖人管這個叫‘武道’,為了這些命中執著,為了那些無人理會,但我卻想要討回的公道。
為了那些我不曾見過,卻因我而死的無辜性命。我已落魄至此,也見了紅塵,又何惜此身?”
沈蘭點了點頭。
她面無表情的站起身,帶著秀禾離開,身后劉卓然當真似是醉酒入睡,也不起身送別,待越過幾處巷子,沈蘭身形一閃,落入地面。
她捂著心口,一股股鉆心之痛從心竅傳來。
“用了清心蠱,使你心境清澄,不再為外物所引,但若是心境破掉,便要受千刀萬剮之痛。”
當日夫人給她清心蠱時的言語,在沈蘭心頭回蕩。
今夜,她竟因劉卓然那一席話,破掉了自己的心境,好在這幾月里,化龍指的毒素已經清的差不多了。
否則這一夜變化,足以讓沈蘭毒氣反沖,讓她身受重傷,甚至有性命之危。
“噗”
她扶著墻壁,捂著心口,噴出血漬,瘀血噴出,這才讓沈蘭身體稍稍好受一些,但嘴中苦澀,心頭也是苦澀。
她是當真沒見過,有人避著爛泥不走,非要給自己身上染上因果。
“給。”
一個笑呵呵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穿著情意長衫,抓著扇子的花青笑瞇瞇的將手帕遞給狼狽的沈蘭。
這神出鬼沒的仙家公子站在一邊,就像是欣賞著沈蘭落魄的身姿,他意味深長的說:
“現在知道了吧?蘭兒,劉卓然可不是什么偽君子,你以前把他想差了。”
“那又如何?”
沈蘭用手帕擦了擦嘴,她說:
“你們這些男人,就是嘴上說的好聽罷了,我倒要看看,真的遇到曲邪時,他還能不能那么看淡生死!”
“我覺得他可以。”
花青收起折扇,他對眼前沈蘭說:
“蘭兒,這次我幫你收了曲邪那當世妖魔,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兩賭上一把!”
他說:
“若是劉卓然真的如我所說,是個真正的當世君子,又能在這場伏擊中活下來,那你便輸了。
我也不要你替我做什么事,我只要你把自己的一樣東西,交給劉卓然!
你因仇恨毀了他。
現在恩怨已清,我便要你,再把他變回那個驚艷才絕,但如今卻多了一絲人情味的蓬萊劍君!”
“我拿什么救他?”
沈蘭冷笑一聲,對花青說:
“奇毒無藥可解,他周身經絡穴位都已廢掉,藥王鬼醫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做到?”
“你當然可以。”
花青瞇起眼睛,如老貓一樣,上下打量著沈蘭的身段,他輕聲說:
“曲邪要你的身子清白,來助他突破天榜,晉入先天,你這身子,可是相當值錢呢。
若是我等殺了曲邪,我也不要別的...
你就與那被你害慘的劍君,做個人世間的恩愛夫妻,以你體內天生靈韻,加以正統陰陽雙修,助他重塑根骨經絡,自此脫胎換骨。”
他看了一眼沈蘭剛剛嘔出的瘀血,意味深長的說:
“反正,你心境已破,已是心動,我就順水推舟,亂點個鴛鴦譜,全了你兩這紅塵打滾,不得解脫的苦命人兒。
可好?”
這個要求,讓沈蘭一陣沉默。
她并沒有說好,或者不好,而是看著花青,反問到:
“你為何一定要讓劉卓然恢復?我看他那樣也挺好的,以后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
“他是平安了,這世道就不平安了。”
花青唰的一聲打開折扇,對沈蘭說:
“我要做的事,你既不懂,也猜不到。你只要知道,劉卓然必須恢復過來,若沒有他相助,這事,就很難做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