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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亂點鴛鴦譜

  夜色下的洛陽,校場下一片死寂,和城中的萬家燈火形成鮮明對比。

  疫毒自今日清晨爆發,一天時間,橫掃了大半個洛陽城,這城中有十幾萬人,到眼下這個點,被疫毒所傷的無辜,怕已經有幾萬之巨。

  從夜色下洛陽掠過,便能聽到陣陣咳嗽聲。

  就好似洛陽夜中多了一絲讓人不寒而栗的陰森。

  只是,疫毒不害性命,之前沈秋和任豪認為,這是萬毒和藥王的世代爭斗,將洛陽卷入無妄之災。

  但現在,一支北朝大軍正在百里之外渡過黃河。

  那是北朝駐扎在山西的精銳,本該策應齊魯之地,但在齊魯攻勢受挫之后,便一直停在山西境內。

  如今卻橫跨千里,來到了中原洛陽。

  從長治,臨汾往北,包括太原在內,這本就是北朝領地,這只軍隊動的非常快,南朝這邊竟毫無防備。

  若不是司長道打輸了英雄會揭幕戰,和一眾好友跑出去散心,一路跑到了黃河以北,恐怕這支軍隊在趁夜色渡過黃河之后,才會被洛陽方面發現。

  今夜的洛陽,高層睡不著,緊急討論事態。

  平民百姓也睡不著,疫毒來襲太過兇狠,雖然有李家藥鋪提供免費的湯藥,但照顧家中病人也是難以入睡。

  洛陽無眠。

  河洛幫總壇的校場中,被疫毒侵染的江湖客們都已服下了帶著某種惡臭的湯藥,都已入睡,這方校場和白日的熱鬧形成了鮮明對比。

  死寂的很。

  在邊緣處,倉房之下,有張破舊的八仙桌,和幾個長條凳子,本該是給英雄會的俠客們坐的。

  “這是機關術嗎?”

  劉卓然坐在凳子上,看著沈蘭背后那帶著斗笠的秀禾,他功力盡廢,但眼界還在。

  再一次看到秀禾,劉卓然心中也頗不平靜。

  他并沒有忘記,自己在蘇州那一夜,使凌虛劍刺穿秀禾心臟的場景,甚至,在之前一些時日中,劉卓然每每入睡,都會夢到那一夜的失手。

  在當時極度失落的時候,他甚至有種感覺,也許,就是因為他失手殺了秀禾,才有后來的災厄。

  畢竟,在當初從師父手里接過凌虛劍時,他就許下誓言。

  凌虛劍下,不斬良善。

  也許,秀禾算不得良善,畢竟出身五行門,手上肯定也沾過血。

  但劉卓然就是無法釋然。

  和死在他劍下的其他那些或正或邪,大奸大惡的江湖客相比,秀禾善良的就和一只小白兔一樣,還是為了救人而死。

  他的誓言,在那一日,終究是破了。

  也許,師父將他逐出師門時,說他道心已亂,說的便是他心中這個心結。

  “是,秀禾被制成了機關人。”

  沈蘭手邊放著油紙傘,眼前是個白瓷酒杯,有些許酒水。

  這心性大變的妖女語氣平靜,她說:

  “這是壞人遺骸,在常人眼中,乃是萬惡之行。劍君手持長劍,怕不是要拔劍廝殺,斬了妾身這妖女,降妖除魔一番?”

  劉卓然沒有回答。

  沈蘭的語氣中,依然帶著一絲譏諷。

  在她眼里,劉卓然就是個滿口大話的偽君子。

  “你與秀禾,情同姐妹,我不覺得,你是非要褻瀆她尸體,大概也是情愫難解,便將她帶在身邊。”

  劉卓然拿起酒葫蘆,喝了口辛辣的酒水。

  他說:

  “再者說了,如今的我,又豈是你的對手?”

  說這話的時候,他臉上帶著一絲笑容,被一直看著他的沈蘭捕捉到,那笑容中多少帶著一絲無奈。

  但卻并沒有很多悲苦。

  他好像真的認命了。

  但問題是,如他這樣的人中龍鳳,真的甘心認命嗎?

  “劍君如今也是見識過我等凡人人生疾苦了。”

  沈蘭看了看發出咳嗽聲的院子,她說:

  “生老病死,生離死別,這些往日劍君不會去看,不會去思考的事物,如今你也已經經歷過,你已知我輩江湖中人,坎坷求生之難。

  劍君,可還認為,妾身當日在蘇州所作所為,乃是妖邪之行?”

  “當然是!”

  劉卓然手中的酒葫蘆停了停,他看向沈蘭,灰蒙蒙的眼中并無一絲糾結。

  他說:

  “為一己之私,害他人性命,你是救了自己,但蘇州城中死亡無辜的命,誰能去救?

  人道生養艱難,人活一生無奈糾纏,不得解脫,便是這樣,那些無辜,依然在努力的活,就因你一人,斷送了那么多亡魂。

  這不是妖邪之行,又是什么?”

  面對他的質問,沈蘭抿了抿嘴,無話可說。

  但就在沈蘭失望時,劉卓然卻又喝了口酒,喟然長嘆。

  “只是,我如今也算是悟到了,其實當日那事,也有我的一分不作為。”

  “嗯?”

  沈蘭詫異的看著劉卓然。

  后者微閉著眼睛,伸出手指,在桌子上輕彈,帶著某種熟悉的節奏,他輕聲誦唱:

  “一恨天涯流浪,出生不詳。”

  “二恨紅顏薄命,籠鳥難翔。”

  “三恨世態炎冷,誰能相幫?”

  “四恨惡人無德,壞了心腸。”

  “五恨純真已逝,何處尋訪?”

  “六恨情義不全,故友心傷。”

  “七恨天道不公,黑白無狀。”

  “此恨難忍,此心難承,此身難全,問蒼天,凄凄慘慘何時休?鶯鶯燕舞何時還...”

  劍君的聲音算不得好聽。

  沈蘭用的奇毒,讓他功力盡廢,體魄也被毀,聲帶受了些影響,不再如以往那般溫潤,總是帶著幾分沙啞。

  不像是他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的聲音。

  但聲音不是重點。

  重點在于他誦唱的這首詞曲,讓沈蘭雙眼愕然。

  這首詞,是她在蘇州時,為自己寫的,除了偶爾自己唱起,絕對沒在任何外人前唱過,這劉卓然,是從哪里聽來的?

  “我當時到蘇州的時間其實很早。”

  劉卓然搖晃著酒葫蘆,對沈蘭說:

  “那一夜里,在煙雨樓下,也聽到了你唱這首詞,當時心中就有疑惑,你這風塵女子,是遭遇了何等欺辱,怨氣竟如此大?

  但當時,我自持世外之人,不入凡塵中,并沒有去深究,更沒有循著這怨氣,去試圖化解援助,就任你那么策劃蘇州之事。

  結果才有了后來的一切。”

  他將最后一口酒,灌入嘴里,閉著眼睛,對沈蘭說:

  “若是那一日,我聽到這詞時,便去詢問你。

  若是你被困于蘇州,無力解脫時,我能援助一二。

  事情也不會走到最后那一步。

  那些無辜者,也不必死在江湖大戰中。”

  劉卓然搖了搖頭,他抱著懷中劍,靠在桌椅邊,閉著眼睛,對沈蘭說:

  “我恨不恨你,我怨不怨你,事到如今,都已不重要了。那些無辜亡魂的散去,也有我的不作為在其中。

  這事,又怎能全推到你一人頭上?

  螻蟻,尚且惜命。

  所以,離去吧,沈蘭,你我之間,已經沒什么恩怨了。”

  沈蘭心竅中,被夫人親手植入的清心蠱,突然劇烈抽動,讓沈蘭臉色一陣漲紅。

  古井無波的心境,一瞬間猶如滴入波瀾,難以維持。

  她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壓制下心中那股搖曳晃動,這劉卓然...居然把那些染了血的臟事,把那些無辜公道,把那些責任,主動往他身上攬。

  這人,怕不是瘋了?

  “妾身今夜來尋你,并不只是為了說恩怨。”

  沈蘭強忍著心中痛苦,換了話題,她對劉卓然說:

  “這兩日,洛陽城中五行門,七絕門眼線已被盡數清除,但若妾身所料不差,北朝軍隊圍攻洛陽的時日,妾身那位師父,也會來湊個熱鬧。

  劍君你以凌虛劍破他修為,奪走地榜第一,讓他丟了臉面,又身受重傷,差點身死道消。

  以曲邪的性子,只要來了洛陽,他就不會放過你的!”

  沈蘭臉上帶著面紗,看不太清楚表情,她復爾又說:

  “當然,他也不會放過我。”

  “你想讓我做餌?”

  劉卓然依然沒有睜開眼睛,他沉思了片刻,說:

  “可以。但你可有把握,一戰之下,將曲邪那等真正邪魔,徹底留在洛陽?”

  “妾身已聯系了陸歸藏。”

  沈蘭說:

  “他愿意相助,妾身還知,這洛陽城里,正有一位和劍君相熟的仙門中人,妾身與他也算是朋友,若花青公子能來協助。

  此事,便有七分把握。”

  “我會與他說。”

  劉卓然抱著劍,斜靠在長凳上,他說:

  “蘇州之時,我自持清規戒律,所謂蓬萊規矩,本可以取曲邪性命,卻非要饒他一命。如今也不知有多少無辜女子,因我而死,又是一分不作為。

  那些無辜者...都是我的罪孽。”

  他的語氣低沉下來,說:

  “既然有機會能為無辜者討回公道,我便與你合作一回。”

  “但你會死!”

  沈蘭的語氣也變化了一下,她說:

  “縱使事成,曲邪真死了,以他的手段,以你現在的功夫,你基本不可能活下來。你已不是仙門中人,如今你連二流江湖人都打不過...

  縱使如此,你還要行險?”

  “這和打得過,打不過沒什么關系。”

  劉卓然打了個哈欠,酒意翻涌,已是微醺,他暢快的揮了揮手,說:

  “為我道心,呃,江湖人管這個叫‘武道’,為了這些命中執著,為了那些無人理會,但我卻想要討回的公道。

  為了那些我不曾見過,卻因我而死的無辜性命。我已落魄至此,也見了紅塵,又何惜此身?”

  沈蘭點了點頭。

  她面無表情的站起身,帶著秀禾離開,身后劉卓然當真似是醉酒入睡,也不起身送別,待越過幾處巷子,沈蘭身形一閃,落入地面。

  她捂著心口,一股股鉆心之痛從心竅傳來。

  “用了清心蠱,使你心境清澄,不再為外物所引,但若是心境破掉,便要受千刀萬剮之痛。”

  當日夫人給她清心蠱時的言語,在沈蘭心頭回蕩。

  今夜,她竟因劉卓然那一席話,破掉了自己的心境,好在這幾月里,化龍指的毒素已經清的差不多了。

  否則這一夜變化,足以讓沈蘭毒氣反沖,讓她身受重傷,甚至有性命之危。

  “噗”

  她扶著墻壁,捂著心口,噴出血漬,瘀血噴出,這才讓沈蘭身體稍稍好受一些,但嘴中苦澀,心頭也是苦澀。

  她是當真沒見過,有人避著爛泥不走,非要給自己身上染上因果。

  “給。”

  一個笑呵呵的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穿著情意長衫,抓著扇子的花青笑瞇瞇的將手帕遞給狼狽的沈蘭。

  這神出鬼沒的仙家公子站在一邊,就像是欣賞著沈蘭落魄的身姿,他意味深長的說:

  “現在知道了吧?蘭兒,劉卓然可不是什么偽君子,你以前把他想差了。”

  “那又如何?”

  沈蘭用手帕擦了擦嘴,她說:

  “你們這些男人,就是嘴上說的好聽罷了,我倒要看看,真的遇到曲邪時,他還能不能那么看淡生死!”

  “我覺得他可以。”

  花青收起折扇,他對眼前沈蘭說:

  “蘭兒,這次我幫你收了曲邪那當世妖魔,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我兩賭上一把!”

  他說:

  “若是劉卓然真的如我所說,是個真正的當世君子,又能在這場伏擊中活下來,那你便輸了。

  我也不要你替我做什么事,我只要你把自己的一樣東西,交給劉卓然!

  你因仇恨毀了他。

  現在恩怨已清,我便要你,再把他變回那個驚艷才絕,但如今卻多了一絲人情味的蓬萊劍君!”

  “我拿什么救他?”

  沈蘭冷笑一聲,對花青說:

  “奇毒無藥可解,他周身經絡穴位都已廢掉,藥王鬼醫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做到?”

  “你當然可以。”

  花青瞇起眼睛,如老貓一樣,上下打量著沈蘭的身段,他輕聲說:

  “曲邪要你的身子清白,來助他突破天榜,晉入先天,你這身子,可是相當值錢呢。

  若是我等殺了曲邪,我也不要別的...

  你就與那被你害慘的劍君,做個人世間的恩愛夫妻,以你體內天生靈韻,加以正統陰陽雙修,助他重塑根骨經絡,自此脫胎換骨。”

  他看了一眼沈蘭剛剛嘔出的瘀血,意味深長的說:

  “反正,你心境已破,已是心動,我就順水推舟,亂點個鴛鴦譜,全了你兩這紅塵打滾,不得解脫的苦命人兒。

  可好?”

  這個要求,讓沈蘭一陣沉默。

  她并沒有說好,或者不好,而是看著花青,反問到:

  “你為何一定要讓劉卓然恢復?我看他那樣也挺好的,以后平平安安的過一輩子。”

  “他是平安了,這世道就不平安了。”

  花青唰的一聲打開折扇,對沈蘭說:

  “我要做的事,你既不懂,也猜不到。你只要知道,劉卓然必須恢復過來,若沒有他相助,這事,就很難做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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