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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打落塵埃

  “噗”

  客棧之中,一道人影自三樓墜下。

  撞得精致欄桿粉碎開來。

  又在木屑橫飛中,墜在下方院子天井之中。

  鬧得這么大動靜,四周卻沒有人出來查看,早在兩人動手之時,便有五行門叛徒門,將這客棧快速清空開。

  劉卓然落在地上,踉踉蹌蹌,只是依著平日提縱術,才堪堪站穩身體。

  只是這地榜第一,現在的臉頰已是慘白。

  白的如紙一般。

  他體內空空,一身縹緲的蓬萊真氣,十不存一,經絡中痛癢難忍,身體反應,也正在變的麻木。

  就好似體內生了太多蟲子,正沿著經絡穴位,不斷的吞噬真氣。

  還堵塞經絡,讓真氣無法再生。

  被暗算了。

  但這毒,竟連蓬萊靈物,都無法檢測出來。

  “唰”

  身穿小二衣服的沈蘭,在三樓破損欄桿處輕輕一踩,如捕食鷂鷹,飛掠向下方,身形于空中顫抖之間,便有十數道真假幻影,追襲而來。

  這妖女也不用擅長的魚腸刺,就用雙手十指。

  銳利真氣在指尖流轉,旋轉之間還有呼嘯之聲,那本來精致如玉一般的纖細手指,在運功之時,竟漆黑如墨。

  惡風襲來,劍君手握凌虛古劍,靠著精妙劍術,堪堪擋開眼前黑指。

  但沒了真氣,讓他原本快若閃電的挪移,躲閃慢了太多,又無蓬萊仙家內功運氣,那些可以自動傷人的真氣,也無法調用。

  這一來二去,此消彼長,幾息之間,臉色慘白的劍君,便又被沈蘭打中一掌。

  他后退數步,胸口無有血跡。

  但隔著輕紗單衣,也能看到,被打中的地方已有古怪淤青,血肉旋轉詭異,傷口灰白,似是血肉都被毀去。

  并非疼痛難忍。

  但卻如跗骨之毒,讓各處傷勢麻木更甚。

  “別看了!”

  眼前諸多幻影聚于一處,沈蘭雙手捏起蘭花指。

  手指漆黑如墨,又有猛毒氣息自掌風傳出,帶著一股奇特的霸烈之氣,讓人畏懼三分。

  “這化龍指,是妾身專為劍君練的。”

  沈蘭低著頭,雙手垂于兩側,低聲說:

  “舍了我一身琴藝,才換來這等兇戾指法,不會殺人害命,卻毀你經絡穴位,再加上你體內,正在生效的紅塵蠱。

  劉大俠,你這地榜第一,世外之人,自今日之后,便要成廢人了!”

  眼見沈蘭如此大方,說出武藝蠱蟲,劉卓然便心知,這妖女今日是吃定了他。

  但他心中亦有疑惑。

  拄著凌虛劍,劍刃向前,提起三分,他說:

  “何必如此?

  那蠱蟲連我蓬萊秘法,都檢測不出,應也是世間難尋奇物。

  劉某中了蠱蟲,你已是勝券在握。

  你心中必是恨我極致,一刀殺了我就是,見你手腕發青,已是毒素擴散之兆。又何必要修這等邪門武藝?

  甚至不惜毀了自己?”

  “你以為我不想殺嗎?”

  妖女仰起頭,眼中盡是冷意,她咬著牙說:

  “在你刺死秀禾那一日,我心中便立下誓言,必要殺你這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但有長輩命令,讓我不得不從...

  若不能殺你,便要你也從那云端墜入這時間最低賤處!

  我聽聞你們這等人,最重道心。

  今日便破你道心,讓你這一生,都要為我秀禾贖罪!

  讓你這世外之人,也嘗一嘗紅塵苦楚!

  你這修仙之人,使你墜入泥坑打幾個滾,怕是比殺了你,都要難受吧?”

  紅塵蠱在劍君體內飛快增殖,只是柱香不到,他體內大半經絡都被這吞吃真氣的蠱蟲塞得滿滿當當。

  但這蠱蟲卻是不傷性命,讓劉卓然虛弱時,依然有反擊之力。

  他捏著劍訣,手握凌虛劍,見沈蘭再次舍身襲來,便有凌虛劍術施展開。

  不用真氣,就用劍招。

  一招一式都帶縹緲出塵之意,劍刃流轉,便如天際白云蒼狗。

  云卷云舒,劍式做防御,將每一擊襲來的化龍指都封堵住。

  但眼前沈蘭每一擊,都會讓他后退一步。

  沈蘭體內五行真氣化作火行,爆裂無比,動作迅捷,方寸之間,隱有引爆之聲,再有舍身決六分,使體內真氣鼓蕩咆哮。

  這一刻的沈大家,不像是個名滿江湖的刺客,卻如狂戰的戰陣之士一般。

  她將持劍防御的劍君逼到墻角,也不去破開那凌虛劍式,就以邪氣非常的化龍指對攻,欲要毀他根骨。

  待劍君背靠墻壁,打算殊死一搏時,沈蘭卻又突然收招。

  在一聲冷笑間,她后掠數丈,如蝴蝶一般,停在院中井口,連指法都收斂住,就如看熱鬧一樣。

  不好!

  妖女,是故意的!

  “劍君劍術精妙,小女子自認不敵,便請另一位朋友,來與劍君切磋一番。”

  劍君體內再無真氣流轉,便讓他感知不如之前敏銳,但已入地榜,軀體也在常年溫養下異于常人,耳目聰靈。

  他能聽到墻后有動靜。

  咔咔作響,就如某種精密機關正在蓄力啟動。

  “哐”

  聽到沈蘭所說,劉卓然便使出蓬萊提縱,要躍出險地,但與沈蘭纏斗已久,無有真氣加持,讓他也有些疲憊,動作便慢了幾絲。

  身后墻壁爆炸開,就如被攻城錘砸中。

  在磚石四濺中,穿著黑色長裙,帶著斗笠的矮個子女人沖上前來,一把扣住劍君腰腹,將他整個人都抱入懷中。

  “噌”

  劍君反應極快,手中凌虛劍化作一縷光霞,刺入身后來人,直刺穿腰腹,只聽到零件破碎亂飛,還有彈簧發條破裂開來。

  但卻無丁點鮮血,更無法阻止那人舍命撲來。

  秀禾!

  這機關人在苗疆,被白蠱師換了百年篡命蠱。

  雖不能復活,但更聰明,更有神智的篡命蠱,讓秀禾這機關人也能做出更多復雜的指令。

  就如現在。

  她動作僵硬的將劍君從背后抱住,也不殺傷,就如鎖扣扣死在劍君背后,自肩部,手腕,胸口,都有機簧聲響。

  灰色煙塵自秀禾體內噴涌而出,將她與劍君兩個人包裹其中,就好像一顆煙霧彈籠罩當場,卻只困于兩人三尺之內,不向外擴散。

  灰色煙塵來得快,去的更快。

  只有短短一瞬,便被風吹散開,又化入風中,再無絲毫痕跡。

  秀禾也放開了懷中劍君。

  “啪”

  凌虛劍砸落在地,劍刃依舊醇和銳利,映出霞光。

  但其上還映出了,劉卓然那扭曲,痛苦的臉。

  劍君欲要拿劍。

  但剛走出一步,便癱軟下來。

  灰煙,是毒。

  奇毒入體,口鼻之中便有一股濃烈芳香,但卻使他全身力氣盡去,在這毒的刺激下,體內紅塵蠱活動更加劇烈。

  麻木之感,也自體內再升騰七分。

  就好似冰天雪地中,全身都被凍僵一般,敏銳的五感正在喪失,常年修仙家真氣養護的軀體,也在褪去神異。

  似從棟梁,又被退回了朽木之境。

  “萬毒老頭親手配的毒,桐棠夫人親自養的蠱,還有這五仙觀傳承仙術,三者棄下,毀你根基。”

  沈蘭將頭頂帽子摘下,搖晃腦袋,讓長發四溢。

  她走到呼吸艱難,灰頭土臉的劍君身前,她蹲下身,伸手將劉卓然的下巴抬起,看著那雙正在褪去神光的眼睛。

  她似是胸中郁氣盡去,輕聲說:

  “這等安排,這等奇物。

  若是妾身運氣好點,謀算一個天榜都綽綽有余,但把這些奇物用在你身上,妾身也并不后悔。

  劉卓然,你當日要殺我,我認了!”

  妖女這一刻也不再掩飾心中所想,她極為坦然的說:

  “你惱我在蘇州掀起風波,害了無辜人性命。確實,是我做的不對,是我手上染了無辜之血。

  我當年,被曲邪帶回五行門,走上這條江湖殺路之日起,我便知道,我這一生,沒有好結果的。

  若是那一日死在你手里,無非就是運氣差點,也不冤屈。

  但你千不該,萬不該...

  為何要害了秀禾性命!

  那些事都是我做的,是我該死!

  但秀禾不該!

  你這凌虛劍下,也已有無辜亡魂。

  今日我廢你道行,也算是一報還一報!”

  她站起身,看著眼前癱軟在地的劍君,她今日廢了地榜第一,但心中卻再無什么揚名之喜。

  甚至有些意興闌珊。

  毀了他又如何?

  殺了他又能如何?

  秀禾已經死了。

  再也回不來了。

  心中惡氣消散,沈蘭后退一步,腳尖一擺,凌虛劍便落入她手中,她也不看著天下利器,隨手將長劍歸入劍匣,丟給侍立一邊的秀禾。

  又看了一眼在地面上掙扎的劉卓然,輕笑了一聲。

  “劍君乃是世外之人,游走江湖也為心中正氣,但你不入紅塵,又怎知這世間苦楚?

  你說你有你的武道。

  但在妾身看來,那不過是水中月鏡中花罷了。

  未曾行走人間,卻非要為人間求得公道。

  劍君這是走錯了路啊。

  你之所行,看似公道,實則是走在云端,不接地氣,妾身今日,便以凡俗之軀,請劍君來紅塵真正走上一遭。

  你大可放心,妾身求來這奇毒,不會害你性命,甚至能讓你軀體強健,延年益壽。”

  她掠上破損的墻頭,回頭看著劉卓然,說:

  “若是不想昏昏碌碌游走紅塵,還存了習武之念,想要解毒,便去齊魯尋那藥王傳人吧。

  這世上,也只有他一人能解你的毒!”

  說完,沈蘭便和秀禾躍出客棧。

  很快,這剛才還有混亂聲響的客棧,也安靜下來。

  劉卓然躺在地上,他從未有過如此狼狽。

  他努力的想要用手臂撐起身體,但卻很難做到,體內氣力軟綿綿的,就如棉花一般,根本使不上力。

  “徒兒為何,如此狼狽?”

  如此掙扎十幾息之后,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劉卓然耳中。

  他艱難抬頭,便看到腰間配著暖玉的東靈君,正負手站在他身前。

  多年不見,師父的白發似乎又多了些,依然還有縹緲之氣,但總是平靜的臉上,似也多了一絲化不開的愁苦。

  “師父,我...”

  劉卓然想要說些話,卻被東靈君揮斷。

  這蓬萊人伸出手,將劉卓然攙扶起來,他看了看弟子的傷勢,便搖了搖頭。

  “徒兒受傷頗重,又中了江湖奇毒奇蠱,這須要回返蓬萊,請掌門道君出手,才有一絲希望。

  為師卻不愿讓你再入蓬萊。”

  東靈君看著眼前弟子,他說:

  “卓然,你天賦靈氣,乃是修仙的好材料,可惜如今靈氣已褪,變為朽木一般,而且為師觀你道心已亂,怕是沾染了紅塵流毒。

  你這仙路,不修也罷。”

  “不,師父,不是的。”

  劉卓然聽到這話,如遭雷擊。

  他盤坐在地上,伸手抓住師父手腕,他這一刻再也維持不住心境,哀聲祈求。

  “我道心依舊堅定,師父,并未亂一絲。

  若是仙路無望,也盼師父帶我回返蓬萊,在那山中孤獨終老。

  師父,我知我敗了一次,讓你失望,但求師父,莫要趕走我!”

  “說你道心已亂,那就是真的亂了。”

  東靈君眼底閃過一絲哀傷。

  但轉瞬即逝。

  他伸手從劉卓然腰間取下那蓬萊玉佩,輕輕感知,這奇異玉佩中已有輕盈之氣蓄滿。

  這便是劍君這幾年在江湖行走,以凌虛劍懲罰那些得了蓬萊秘法,卻用作邪道的人,所回收的醇厚真氣。

  這也是劉卓然仗劍入江湖的重要任務。

  每個時代,都有蓬萊人如此游歷天下,降妖除魔,東靈君年輕時,也做過同樣的事情。

  只是那時,他還不懂這項蓬萊使命的意義。

  如今,他懂了。

  “徒兒。”

  東靈君閉著眼睛,伸出手,放在劉卓然額頭上,他冷聲說:

  “你也莫要哀求,人活一世,有自己的想法最為重要,不管是修仙之路,還是凡人一生,都不可留有遺憾。

  你命數如此,此番離了這修仙路,離了蓬萊,倒也不是壞事。

  被那妖女帶走的凌虛劍,你也不用擔心,自有人收回。

  只是,劉卓然,你我緣分已盡。

  你與蓬萊也是緣分已盡,自此之后,你便不再是蓬萊弟子!

  好生活著吧。”

  說完,東靈君起身,劉卓然心中悲苦,如天翻地覆,他死死抓著師父的手,苦苦哀求。

  但東靈君只是一甩袖子,便將劍君的落塵埃。

  這蓬萊仙人前踏一步,如凌虛御風,飄然而起,只是眨眼間,消失在了這客棧之外。

  “師父!我道心未亂!”

  劍君在悲苦之中,大聲喊叫:

  “依然心思清澄,師父!莫要丟下我!莫要趕走我啊!”

  這喊聲傳出老遠。

  不多時,便有客棧人小心翼翼走入后院,卻只見到劉大俠癱軟在地,似是迷了心智,嘴里一直在說著什么“心未亂”之類的話。

  掌柜的趕忙差人將劉大俠送入附近醫館。

  吵吵鬧鬧,好久才安靜下來。

  在客棧之外,三十丈遠的地方,東靈君平靜的看著這一幕,他手里摩挲著那塊蓬萊玉佩,眼中也有一番不舍與遲疑。

  最終,這世外之人輕嘆一聲,轉身離去。

  “斷了師徒情分,卻也讓你躲過離魂之苦,喪命之憂。

  卓然,當初帶你回蓬萊,是師父做錯了。

  莫怪師父。

  仙路,仙路...呵呵,損天下以利己,亂人間,造無常,我這一生,修的是什么仙吶!

  搬山師兄,你也是因此,才暴起反叛,亡命天涯的嗎?

  我欲學你,我卻…卻道心已亂,無力再搏。

  罷了。

  最后塵緣,也已了去,此生此身,受蓬萊大恩,便以命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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