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秋暗自立志的同時,在蘇州城另一側的坊市中,背著木匣的黃無敵衣角搖擺,如動作柔美的鳥兒一樣,輕飄飄的落在了一處莊園中。
他手里還抓著一支鹵過的雞腿。
黑白混雜的胡須上沾著油漬,這嚴重破壞了黃無敵的高手氣質。
“任豪!道爺來了。”
他就那么一屁股坐在花壇邊,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正在和其他三名年輕俠客說著話的盟主放下茶杯,對小輩告了聲罪,便站起身來,身影帶起飄忽輕風,從房中掠出,轉瞬便背著手,停在了黃無敵身側。
看到這道人這副邋遢的樣子,盟主大人便皺起了眉頭。
他出手似電,扣在黃無敵手腕上,感知著脈搏,一息之后,任豪的眉頭皺的更緊,對眼前啃著雞腿的邋遢道士說:
“數年不見,道兄的散魂癥竟嚴重到這個地步?你到底是黃無慘?還是黃無敵?”
“嘁,本道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糊涂道人咬了口雞肉,瞥了一眼任豪,他說:
“自然是泰山莽夫黃無敵是也。”
“唉。”
盟主大人無奈的揉了揉額頭,他說:
“算了,黃無敵也行。
只要帶著太阿劍,也算是頂級戰力。不過眼下的局勢正在鋪開,我還想讓無慘道兄為我出謀劃策,你看...”
“他黃無慘能做?我黃無敵就不能做啦?我看你就是看不起我黃無敵...來來來,我們比劃比劃,且讓你心服口服!”
任豪的話,似是激怒了這糊涂道人。
他將手里的雞骨頭隨手一彈,那玩意就在他指尖粉碎開來,落入花壇中。
他也不講究,在身上擦了擦油漬,一臉不忿的站起身,作勢要取出木匣中的劍。
卻被任豪阻攔下來。
“道兄且安心。”
武林盟主輕聲說:
“我并無看輕你之意,你且聽我說完現在局勢。”
說起正事,瘋瘋癲癲的黃無敵倒也安靜下來,便聽到任豪對他說:
“目前已經探明,赤練魔君、青陽魔君、七絕門主、圣火教掌教都在向蘇州趕來,魔教七宗來了四個。
而我們這邊,現在有我,道兄你還有劍君,陸歸藏,以及墨家鉅子。
這般算算,我等并不落于下風的。”
任豪說:
“七截劍客也是提前趕來,再有幾日,純陽宗的援軍便會到來,再待本地一些信得過的俠客聚攏,倒是更添幾分勝算。”
“小冬呢?”
黃無敵突然開口問道:
“這等大事,她不出面嗎?”
“你久在泰山,卻不知曉這其中事。”
任豪嘆了口氣,他背負著雙手,對黃無敵說:
“林菀冬掌門日前中了魔教暗算,奇毒加身,若不是我一位故人徒弟相助,整個瀟湘劍門,怕都有顛覆之憂。
劍門現在封了山門,這蘇州之事,怕是也參與不了了。”
“啊!”
黃無敵猛地跳起來,他氣勢洶洶的說:
“魔教賊子,敢傷小冬,此番定不能饒了他們!”
這過激的反應,讓任豪忍不住瞥了一眼黃無敵。
他平日也聽些江湖小道消息,很多年前,就有人說,紫薇真人和林菀冬掌門之間,似乎有些情愫過往。
現在看來,這傳聞還真有幾分可信。
不過,以那傳言來看,這兩人之間也算是徹底斷了,起因聽說便是因為張莫邪之故。
真是江湖處處都留下痕跡,什么地方都有那家伙。
“涅槃寺呢?”
黃無敵怒氣沖沖的說:
“那幫整日吃齋念佛的禿驢也不出面?”
這個問題,讓任豪臉上也沒什么好表情,他半是譏諷,半是敘述的說:
“圓悟主持乃是南朝國師,正忙于趙家人祭祖的水陸法會,無法分身前來。
不過他派了一名俗家弟子來了蘇州,我前日見過,武藝不俗,更善治愈,乃是上好戰力。”
“這樣一來,人不就夠了嗎?”
黃無敵拄著木匣,說:
“你卻還在等待,并不出擊,你是打的什么主意?”
任豪沒有立刻回答。
他站在花壇邊,此時是深夜時分,但這夜色卻遮不住他的眼睛,他看著花園中綻放的花束,低聲說:
“我欲甕中捉鱉!
此番倉促一些,想要擊殺魔教高手怕是不行,但若能狠狠的殺一殺他們的銳氣,使正道占些上風,便是極好的事。
到時我們再乘勝追擊,將魔教勢力一舉趕出江南,中原之地。
這劍門之事,只是縮影,道兄。”
盟主大人回頭對黃無敵說:
“自張莫邪失蹤以來,魔教便是一團散沙。
但近年來,在那北朝國師,通巫教主高興,還有野心勃勃的年輕張楚的聯合下,他們又有了彌合征兆。
卻再沒有了張莫邪那等人壓著他們,若是將來鬧將起來,必生大禍。
我更憂心的是,魔教會暗助北朝,如今北強南弱,若他們從天下大勢入手,徹底顛覆正邪之爭,怕也不是不可能。”
黃無敵卻嘿嘿一笑。
他坐回花園邊,對任豪說:
“你這武林盟主當得真是累。
不僅要平衡江湖事,還要憂心天下,你不是一向瞧不起那南朝國主嗎?為何卻又轉了性子?
這天下大勢啊,浩浩蕩蕩,就如江河入海,一旦勢成,便無可阻擋。
北朝國力日漸雄壯,這南朝羸弱,問題出在根子上,一旦雙方開戰,趙家人是萬萬抵擋不住的。”TV手機端/
黃無敵捻著油漬漬的胡須,說:
“我這方外人不入天下事,也勸你莫要做那無用功。
自古江湖事,江湖了,若扯上朝堂,我怕就算你有這一身通天武藝,也要落得一個粉身碎骨的下場。”
任豪久久不言。
片刻之后,他長出了一口氣,回頭對黃無敵說:
“我并不只是一個武林盟主,我還曾是一個保家衛國的軍人。”
“是,但那又如何?”
黃無敵擺了擺手,這糊涂道人哼了一聲,說:
“你昔年間,與那張莫邪把臂同游名山大川,比兄弟還像是兄弟,又一起上了泰山,欲觀我道家秘典。
我不給,你兩人便動手搶。
我這一身病,也是那時候留下的,那些陳年舊事,我可還沒忘呢。”
黃無敵的語氣多了幾分譏諷。
他說:
“任豪,連張莫邪都做不到的事情,你憑什么認為你能做到?
以他那通天本領,都不涉天下爭霸,你如今雖武藝大成,但比起張莫邪還差很多吧?”
“自是比不上他的。”
任豪坦蕩的說:
“若有他七分功力,我便能笑開花了。只是,任某當年與張莫邪割袍斷義時,他曾問過我一個問題。”
盟主大人看著黃無敵。
他一字一頓的說:
“他問我,我這般辛苦習武,是為了做什么?你知我是如何回答他的?”
不需要黃無敵回答,任豪便說出了答案。
他擺了擺寬大衣袖,說:
“我那時年少輕狂,便直抒胸臆。
對他說,我習武乃是為了保家衛國,護民眾蒼生,不受奸人所害。
他說我若不改,便注定會死的極慘。
就如你今日所說一般。”
盟主大人輕笑了一聲。
他背著雙手,離開花園,語氣悠然的說:
“死便死吧,我也是戰場廝殺過的,生死早已看淡。但既然已在故人眼前吹出牛皮,這一生便要做給那張莫邪看看!
免得那廝還要嘲笑于我。
我雖不如他那般冠絕一代,但我任豪,也有我的武道!”
“道兄且去休息吧。”
任豪擺了擺手,他說:
“過幾日,便有大戰將起,正是我輩除魔衛道,守護蒼生之時!”
“你且等等!”
任豪走出幾步,便被黃無敵攔下。
這泰山莽夫抓著木匣,閃到任豪身側,他壓低聲音說:
“你知不知道,那仙緣劍玉...”
“我知道。”
任豪輕聲說:
“那便是我故人徒弟,也是他救了林菀冬掌門。我聽聞道兄有相面之術,你說起他,便肯定是見過了,你便與我說說,沈秋面相如何?未來如何?”
“靈氣不足,庸碌之人。”
黃無敵毫不客氣的說:
“若是沒有劍玉在手,道爺看都不屑看他,連張莫邪的一分風姿都沒有,但...他的未來,我卻不敢斷言。”
“為何?”
任豪來了興趣,他追問了一句。
黃無敵猶豫了一下,再次壓低聲音說:
“那沈秋面相與心性不符,本該是魯鈍昏聵之人,卻偏偏又有旭日東升之兆,若是千年前靈氣繁盛,便是有修行人為他逆天改命。
但如今靈氣不存,這等玄妙之事本不該發生。
沈秋命數已亂,我既看不穿,也不敢去看,玉皇宮一脈的相面之術是有禁忌的,我已經在張莫邪那里吃過一次虧了。”
“是嗎?”
任豪點了點頭,他又說:
“當年道兄與我初遇,便說張莫邪有‘貪狼’之象,事后果然如道兄所說,他成就魔教教主,幾乎顛覆正邪,鯨吞武林。
那這沈秋,在道兄觀來如何?”
黃無敵抬起頭,看向頭頂星空,他看著莫測星象,說:
“他,是不如張莫邪那貪狼星象那般奪目耀眼。
但我觀之,也是北方斗宿斗木獬,絕非尋常之輩。
那北方七宿之首,不服逆境,遇強則強,但骨子中便帶著一分桀驁,雖看似溫和卻易偏激,還有一股血勇。
這性子并不圓滿,放在武者身上更是過剛易折。
若是不加引導,怕是日后會成禍患。”
“那就是能成一番事業?”
任豪面色平靜,他語氣溫和的說:
“嗯,那便好。”
“你不管管?”
黃無敵瞥了任豪一眼。
盟主大人哼了一聲,說:
“我又不是他爹,憑甚管束于他?他又是我故人徒弟,我也不便干涉,既入了武林,這天高海闊,萬里江湖,便任他馳騁。
只是我也見過他。
他還未找到自己的武道,還是隨波逐流,迷茫的很,又被事情推著往前走,懶散的很,現在只能稱是良木,能否成棟梁,還得再看看。
但,這世間已有過一個張莫邪,再多他一個沈秋,又何妨呢?”
是夜,杭州西南,金華近郊。
一處山中水寨正在熊熊燃燒,火焰沖天,照亮了山中夜景,驚得飛鳥嘶鳴,灰燼亂舞。
在那火焰邊緣,金華江上大大有名的五百灘水寨寨主,此時正在爬行。
他手臂腿骨皆被打斷,身體蠕動,就如一只肉蠶。
滿是血污的臉上布滿了恐懼,茫然,和一抹不可置信,身上的衣服也濕漉漉的。
但沾染的并不是水。
他每一次蠕動,都會在身后帶起一團血漬。
在地面血道盡頭,燃燒的山寨里,五百兒郎已經盡數葬身火海。
“爬啊,你個撲街仔啊!
爬啊!”
有個粗蠻聲音在背后催促他,循聲看去,那是一個身形高大的家伙,正坐在一把太師椅上,翹著腿,惡聲惡氣。
那人說話帶著兩廣的口音,嘴里還叼著半個炊餅。
火焰映襯出他一身綠袍,還有臉上散亂的絡腮胡須,亂糟糟的頭發邊,還綁著一圈小姑娘一樣的發髻。
他的雙腿晃動,看上去怡然自得。
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那身形里總有幾分癲狂。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家伙手邊,用鎖鏈捆著一副黑色大木棺,那木棺搖晃不休,就好像其中有什么東西要跳出來一樣。
“呸!”
那人看到這五百灘水寨寨主,這金華附近響當當的綠林好漢似是爬不動了,便粗魯的啐出口水。
“敢偷老子的東西,送你這冚家鏟爽不爽啊?”
他罵罵咧咧的站起身,上前幾步,蹲在那已經油盡燈枯的水寨寨主身邊,揚手灑出一些粉末在那家伙身上。
又取出一個火折子,在寨主眼前晃了晃。
他的大小眼中,咧開一個惡劣笑容,說:
“你們這群耍賤的廢柴,害老子在這金華多留了好幾天,耽擱老子正事,就請你們原地飛升好不好啊?”
那寨主掙扎著呼呼亂叫。
但舌頭被拔了,也發不出一聲尖叫,只能看著那人背起木棺,走出幾步,然后揚手將火折子丟到自己身上。
“轟”
火苗落地,真像是炸彈爆炸,那寨主整個身體都在火光四濺中被炸碎開。
而那背著木棺,穿著綠袍的家伙,則叼著水煙斗,看也不看身后燃燒的火光,就那么大步走入了夜色里。
在他綠袍之后,有綠色太陽紋路的徽記被火光照著閃來閃去。
他在金華耽擱太久了,得抓緊時間趕去蘇州。
這一趟不僅有好的“材料”能拿,還能和一些“故人”好好玩玩。
這讓他內心非常期待。
自張大哥失蹤后,他還從未如此期待過某件事情。
只是不知道其他幾個老棺材瓤子,到了沒有?
這場蘇州盛事,若沒他參與,可該有多無聊啊!
“是人是鬼不分明,是善是惡理不清。
仇怨癡恨死生眾,鑄我青陽鑄我名…”
破鑼嗓子喊出的打油詩,在黑夜里若隱若現,背著木棺的漢子在夜色河灘上縱身掠向一艘破船。
在穩穩落地時,他一臉不爽的狠狠拍了拍背后晃動不休的棺木。
那其中幾欲破棺而出的玩意,被這一掌打的安靜下來,就好似很畏懼這扎著花辮的綠袍人一樣。
他惡聲惡氣的大罵道:
“吵什么吵!
給老子安心等著!”
“待到了蘇州,見了那五九老兒,再讓你等飲血飲個痛快,且讓那老棺材瓤子看看,老子這一身機關術,可還入得了他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