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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緣由

  天快要亮了,可是馬秀英越來越心慌。

  不知為何,她今日就是不信趙嬤嬤的話。暗地里派出了四撥去軍營的人,但是一個回來的都沒有。

  “肯定出事了!”

  馬秀英心里暗道,而且她可以肯定還是生死攸關的大事。

  她雖然是個女人,可這種直覺卻是這么多年,一直在軍中生活磨練出來的。甚至說,是她與生俱來的。

  而且此刻,她心中的這種感覺比以往更甚,跟心悸,更猛烈。濠州被小五圍困的時候,她不曾如此過。朱重八被刺殺的時候,也不曾有過,到后來花云混進廬州也不曾有過。

  即便是他們夫妻當日,都落在小五的手里,也不曾有過。

  慢慢的,她的目光落在了墻壁上。那里掛著一把刀,一把黑色的古樸的軍刀。

  當年,她用這把刀教過小五練刀。

  她用它在廬州的血夜,擋在丈夫身前。

  她用她當作小五大婚時,送去的賀禮。

  后來,這把刀又回到了她的手里。

  屋里的燭火,把馬秀英的身影拉得修長。她先是走到衣櫥邊,緩緩的換著衣裳。

  脫下比甲的坎肩,脫下羅裙,露出細膩修長的身材,她的皮膚在燈火的照耀下,如羊脂一般養眼。

  然后,她換上了方便動作的緊身衣,回身來到墻下,毫不猶豫的把刀抓在手里。

  锃,刀出鞘,依舊閃亮,依舊帶著寒光。

  馬秀英收刀歸鞘,叫醒了睡眼朦朧的兒子,然后把老二的襁褓,背在身上。

  “娘!”朱標揉著眼睛,“怎么了?”

  “沒事!”馬秀英捏捏他的臉,“拉緊娘的手,無論什么時候都不許放!”

  “嗯!”朱標聽話的點頭,小手握住了母親有些粗糙大手。

  “來人!”馬秀英對著外頭低聲說道。

  幾個王府中鐵桿的心腹,早就守在她的門外。為首的人,是朱重八軍中,一軍指揮使耿君用之子,耿炳文。

  “嬸子!”耿炳文冷冰冰的開口,面色沉重。去軍營的人,都是他的手下,那些人沒消息回來,他也猜到了一二。

  馬秀英看看他,“咱們悄悄的出城,送俺去重八的大營!”

  “從哪走?”耿炳文低聲道,“若是.........怕現在城門都關了,出不去!”

  “重八臨走時,給俺留下一條秘道!”馬秀英再看看王府,笑笑道,“這世道,萬事都要留個心眼!”

  “好!”耿炳文點頭,“您帶路,俺帶這幾個兄弟,護著您。放心,俺們全死了,也保您和大公子二公子無恙!”

  “走!”馬秀英一擺手。

  一行人,悄悄的從王府的后院,無聲的走到王府后面的小門處。

  天塊亮了,殘留的夜卻越發的靜謐,讓人心里發涼。

  吱嘎,一個人的靴子踩在了什么東西上,發出一聲輕響。

  “嬸子,走不了了!”耿炳文忽然抽刀在手,警惕的觀察著四周。

  “咋了?”馬秀英拉著孩子,驚問。

  “咱王府里的石板路,每天都掃得很干凈,現在這里卻忽然有一片片殘瓷渣子!”耿炳文冷笑兩聲,低下頭,從地上撿起一塊瓷片,“不單是一塊,而是咱們腳下都是這玩意,黑麻麻的看不清楚,踩上就能發出聲音。”

  “你是說..........”馬秀英似乎明白了。

  “有人在放咱們走!”耿炳文看著烏黑的院落,“出來吧!鬼鬼祟祟!”

  那邊花叢樹木之中,幾個人影慢慢露了出來。生面孔,不是王府的人,而且一看這些人,就是見過血的。

  “兄弟們,賣命的時候到了!”耿炳文對伙伴們輕聲說道,“咱們死,也要保著身子和倆公子出去!”

  其他幾個漢子無聲點頭,把馬秀英母子三人,護在中間,成一個圓形,繼續向前。

  “大姑娘!您走不出去的!”

  一個聲音響起,趙嬤嬤挑著燈籠出現,低著頭不敢看馬秀英的臉。

  “外面,墻外也都是人。”趙嬤嬤抬頭,哽咽道,“聽我一句勸,在家呆著,沒人敢動您!”

  馬秀英推開耿炳文,走到前面,“誰的人?”說著,哼了聲,“小五?”

  “小五少爺已經登基,當了皇帝了!”趙嬤嬤又低頭道。

  “呵!”馬秀英冷笑,“所以,你就叛了他?俺和你十幾年的情分,情同母女,你居然為了小五攀我?”說著,馬秀英的臉上滿是冷意,“怪不得重八說,誰都信不過。人,還真是不能信!”

  隨后,看趙嬤嬤不敢說話,馬秀英又道,“他給了你什么好處?你和他勾結了多久?”

  “不是我叛了小五少爺,而是...........”趙嬤嬤抬頭,看了馬秀英一眼,“是夫人的遺命!”

  “母親?”馬秀英愣住了。

  她的生母早死,她口中的母親,是視她為己出,從小撫養她的養母,郭子興的夫人,張氏。

  沒了兒子弟弟,又沒了丈夫,張氏早就郁郁而死了。

  “老主人故去之前,小五少爺來見他最后一面。”趙嬤嬤緩緩講述,“那時候,我就奉了夫人的命,成了小五少爺的人。”說著,有苦笑一下,“不然,那次在廬州,花云怎能隨便就闖入帥府!”

  “不可能!”馬秀英搖頭道,“天敘和張舅父都是死于小五之手........”

  “其實,這也是老主人的意思!”趙嬤嬤又道,“少爺和舅姥爺死了,可是和小五少爺的債,也消了!”說到此處,趙嬤嬤落淚,“大姑娘,你可知夫人,為何讓我聽小五少爺的!”

  馬秀英搖頭,她已經心亂如麻。

  “一來,小五少爺算是老主人的義子,名義上也是郭家的繼承人。雖然有仇,可是人死債消。而且我們這些下人心里,其實對小五少爺,可比朱重八要親近得多!”

  “俺知道,你們都沒瞧得起過重八,私下都在議論他!”馬秀英冷笑道,“都說,若不是小五和爹翻臉,他朱重八一輩子都是賣命的貨!”

  “二來!”趙嬤嬤忽然抬頭,鼓足勇氣,“大姑娘,您真的知道老爺是怎么死的嗎?”

  咯噔,馬秀英的心,扭曲一下。

  “您知道,肯定是朱重八干的,可是你知道他怎么干的嗎?”趙嬤嬤的聲音帶著尖銳,“老爺還活著呢,是他活活掐死的!當時,俺兒就在隔壁給老爺熬藥,貼著窗戶紙,看得一清二楚..........”

  “別說了!”馬秀英尖叫一聲,捂著耳朵,眼淚長流。

  “大姑娘,老主人有千般不是,也是您的父親啊!”趙嬤嬤哭道,“您,一點報仇之心都沒有嗎?”

  “報仇?殺人?殺誰?”馬秀英哭道,“俺沒了親爹娘,又沒了養父母,兄弟姊妹親戚都沒了,就剩下孤零零一個人。難道,要俺也把丈夫殺了,一個人活著嗎?”

  “他是俺的夫君,八抬大轎娶俺過門的丈夫,他在,俺才有一個家!”馬秀英,眼淚不停。

  是啊,她其實沒得選擇。

  郭子興有的選,他可以用自己換取重八的忠誠。

  張氏也有得選,她發現郭子興所托非人之后,還有小五這個義子,能給他們報仇。

  可是馬秀英呢?

  從始至終,她什么都沒有。

  在這段故事中,出了眼淚之外,她得到的,就只有朱重八一個人。

  一個真正在乎她,真正給了她一個家,真正可以保護她的人。

  “干娘!”墻外,忽然傳來兵器格斗,還有熟悉的吶喊。

  “沐英?”馬秀英也跟著大喊,“娘在這!”

  “快跑............啊!”沐英先是吶喊,隨后慘叫,痛苦地大喊,“濟南城完了,您快跑!啊!!!!”

  “小英子!”馬秀英尖叫起來。

  “耿炳文!”

  “在呢!”

  “護著俺,殺出去,找重八!”

  “兄弟們,殺呀!”

  數個漢子,舉著兵刃,朝出口殺去。

  馬秀英扯著孩子,賣力的跑著。

  可是下一秒,奔跑人,如同斷線的風箏,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啊!”耿炳文拔出腰間的箭頭,用刀支撐著身體,“有種出來明道鳴槍,暗箭傷人!朱五,我操你祖宗!”

  許多人,在天色即將破曉的霧氣中,露出身影,面無表情的看著,依舊守護在馬秀英深前的耿炳文。

  “朱五,你有種出來!”耿炳文瘋狂的吶喊。

  “主辱臣死!”人影中一個讓馬秀英熟悉的聲音下響起,“敢辱罵皇帝,殺頭!”

  話音落下,噗噗兩下。

  又是兩根弩箭,射進了耿炳文的胸膛。

  當啷一聲,刀落在石板路上,耿炳文渙散的眼神,看著馬秀英,鮮血從嘴角溢出,“嬸子,俺盡力了!”

  “花云!”馬秀英大罵,“又是你!”

  “大姑娘!”花云慢慢向前,露出真容。他臉上帶著一種復雜的表情,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反正讓人捉摸不透,“是俺,沒錯!”

  說著,他低頭,目光落在小朱標身上。

  不知是不是被嚇到了,小小的孩子面對突如起來的慘劇,竟然沒有咧嘴大哭。

  而且,更讓花云詫異的說,朱標竟然把幼小的身體擋在了母親面前,張開手臂,顫抖的阻攔著,高大的花云。

  “好小子,有骨頭,硬氣!”花云贊嘆。

  馬秀英摸摸兒子的頭頂,瞪著花云,“小五呢?也進城了!”

  “陛下,還要兩天!”花云說道,“很多事,還沒解決!”

  “俺家重八呢?小五是不是要對付他?”馬秀英聰明,當場看穿。

  豈料,花云搖搖頭,“陛下說,先見您,再見他!”說著,一笑,有些詭異。

  朱重八暫時沒事!他還在!

  馬秀英心里松口氣,可是目光剛動,馬上變得不可思議起來。

  “董先生,你為什么也叛了!”

  她看到,花云之中背著手,目光有些躲閃的董摶霄。

  “俺家重八,待你不薄!他從來都是對你推心置腹,從來都欣賞你的才能,家里的事他都交給你了,你就這么對他!你還有沒有一點忠義之心,還有沒有一點讀書人的廉恥!”

  董摶霄不為所動,“夫人,在下想活!”說著,苦笑了下,“忠義?風骨?廉恥之心?呵呵,那些玩意,早在在下投了朱大帥的時候,就拋棄了!”

  “你這條白眼狼!”馬秀英咬牙罵道。

  “不過,在下的苦衷,您不懂!”董摶霄再次緩緩開口,可是這次卻帶著幾分悲涼,“推心置腹?自己人?哈,當初他朱大帥,也是這么對毛貴兄弟的。可是毛貴什么下場,別說你不知道!??”

  馬秀英愣住了,毛貴,刻意被遺忘的名字了。

  朱重八用他當了棄子,才從察罕帖木兒的大軍包圍圈中殺回來。

  “毛貴兄弟,從跟了他,每戰必前!在淮西,差點死在了漢軍的手里,可是依然沒肯說半個不字。可是就這么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居然死在了自己人的手里!”

  董摶霄繼續道,“他朱重八昨日可以讓毛貴兄弟送死,明日就能讓在下去。在下也是人,在下想活著!”

  “呸!”馬秀英啐了一口,“你們怎么說,都有理!”

  “回吧,大姑娘!”花云擺手,“出不去的,等著陛下來!”

  “陛下?”馬秀英冷笑,“你還叫得真順口!”說著,冷冷的看了周圍人一眼,默默的拉著孩子,轉身回去。

  走著,馬秀英停下,“小英子呢?”

  “還沒死!”花云淡淡的說道,“那孩子,也是個好樣的,陛下說留他的姓名,他現在只是傷了!”

  “俺們和小五的事,不牽連他!你好好對他!”說完,她拉著孩子就走。

  眼看,馬秀英在幾個軍丁的押送下,進了自己的屋子。

  花云長出一口氣,抬頭,天亮了。

  又過了半個時辰左右,濟南的城門打開。

  漢軍前將軍武定侯郭英帶著大軍進城,城內的魯軍幾乎沒有抵抗,就放下了兵器,繼續呆在營地里。

  當官的都不打,小兵打什么,給誰當兵,不是吃飯拿糧呢!

  “他娘的,抄了朱重八的老窩,看他拿啥得瑟!”

  站馬上,郭英年輕的臉上意氣風發,隨后命令道,“接管城防,依舊不許閑雜人等出入!”說著,臉上的肌肉顫顫,“城中若是有不老實的,直接殺了,不用問俺!”

  “喏!”手下將領轟然答應。

  “去給人,給俺五哥送信!”郭英繼續說道。

  郭英身后,隨軍副將低聲道,“將軍,現在應該叫陛下了!”

  “用你聒噪,陛下也是俺五哥,俺五哥就是陛下!”郭英笑了笑,再看看雄偉的濟南城,“他娘的,跟做夢似的!”

  隨后,郭英帶人在城里巡視,在交通要道設置路障,哨卡。

  等一切都忙活完了,又是天快黑的時候。

  戰馬輕快的腳步,踩著石板,發出悅耳的聲音。郭英帶著親兵,朝王府走去。

  “四爺!”花云出來迎接。

  “人呢?”郭英下馬,邊往里走,邊問道。

  “在房里呢!”花云說道,“就是,一天沒吃喝,不許人靠近!”

  “一天沒吃?那還成?”郭英想想,“把飯食給俺,俺送過去!”

  “怕是不成,剛才俺都被罵了!”花云道。

  “你和秀英杰的情分,能跟俺比!”郭英不屑,“當年,秀英姐對俺哥倆最好。”

  此時,馬秀英住的地方也到了,郭英從旁人手里拿過食匣,來到門口。

  “秀英姐?”

  他隔著窗戶喊,里面沒聲。

  “姐,俺是老四呀!”

  里面,還是沒聲。

  “俺是郭小四,俺給你.........”

  “滾!”里面出聲了,毫不留情。

  “姐,你一天沒吃了,你不吃,孩子呢?”

  “俺餓死,也不吃你們的東西!”

  “這是你家的東西!”郭英笑著,就要推門。

  “你進來,俺就死給你看!”

  郭英不敢動了,站在那里,跟樁子似的。

  “滾!”里面再次發聲。

  “誒!”郭英轉頭就走。

  邊上,花云搓著手,“這咋整?陛下的意思,無論是大人還是孩子,都不能有半點差池!”

  “沒招,她性子犟!”郭英想想,“再去人給五哥報信,讓他快點吧!”

  “四爺,以后要叫陛下!”

  郭英想想,“對,是要叫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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