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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起風了,東南風

  天亮,山川原野再次變成戰場。

  這座不知名的小山,從植被到石頭全部染成了紅色,但是定遠軍的士卒,依然像石頭縫隙里野草一樣頑強。

  沒有弓箭還有牙齒,沒有炮彈還有拳頭,山腳下的士卒也撤到山丘上,沿著山勢抵抗。

  蒙古騎兵似乎殺夠了,又或者不愿意招惹死斗的困獸,進攻的官軍換成你漢軍步卒。

  噗…噗!

  到處是利器入肉的聲音,到處是在一起扭打,撕咬的士卒。步卒之間的肉搏,更為血腥殘酷。

  局面對定遠軍愈發不利,為了急行軍,所有的糧草淄重,器械火藥都在廖永安的水軍船上。弟兄們不但沒有武器可以更換,早上連頓熱乎粥都沒喝上。

  “藍玉!”

  朱五一槍捅翻對面一個官軍,大聲喊道,“把老子的帥旗舉起來!”

  “弟兄們,五哥在這兒!”

  藍玉并不強壯的身軀,高舉朱五的帥旗,緊緊的跟在他身后。

  此時,朱五已經帶著親兵站在第一線,朱子帥旗在秋風中迎風飄揚。

  四面八方都是敵人,他們就想浪潮中的礁石,任憑你驚濤駭浪,我自巋然不動。

  頭盔上重了一刀,巨大的力量讓朱五一陣眩暈,幾乎要向前栽倒,幾把刀槍同時砍來。

  “恁八輩兒!”

  朱進偉嗷嘮一聲,左手鋼刀右手釘錘,瘋魔一樣擋在朱五身前。

  “俺日恁八輩仙人!”

  朱五在親兵的拉扯下,站住腳步的同時,從濠州就跟著他的朱林偉已經埋沒在刀光里。

  “兄弟!”

  朱五血淚滿眶,仰天嘶吼,“舉槍,把官狗子推下去…”

  遠處,官軍的中軍大營中,大元丞相脫脫,面無表情的看著戰場。

  旁邊幾個軍中將領,看脫脫的臉色不好,都屏聲靜氣,默默肅立。

  “眼看就剩下口氣了,就是不肯死,還真是頑強!”脫脫自言自語。

  “丞相,不如讓包抄過去的兵馬……”

  脫脫一笑,“對付一群反賊,還要從后面來,本相顏面何在?就正面來,攻下這座山,一個蠻子都不留,耳朵割下來當戰功,人頭壘成京觀,就放在這淮河邊上,讓兩淮的南蠻子看看,反抗大元的下場!”

  “副帥升帳!”

  濠州城,大帥議事廳。

  大廳的中央,擺著一把椅子,僅有這一把椅子。椅子上鋪著黃黑花紋的虎皮,本就是肅殺的廳里,多了分王者之氣。

  “咱,居然這么快,就能坐到這把椅子上!”

  朱重八伸手在椅子的扶手上摸摸,入手一陣冰涼,眼神中的熱烈卻漸漸散去。

  轉頭,廳里的兄弟們都在巴巴看著,笑道,“大伙站著干啥,坐!”

  說著,又朝門口的親兵吩咐,“去,給咱搬個凳子來!”

  “重八哥,大帥的椅子在那呢,你咋不坐?”

  朱重八正色道,“那是大帥的椅子,咱哪能隨便坐?”說著,哈哈一笑,“再說,咱屁股小,這么老大的椅子坐上去,晃悠!”

  “哈哈哈!”廳里一片大笑的聲音。

  泗洲的兵馬進城了,周德興,曹震,耿家父子……這些老兄弟,鄉黨都來了。

  上一次大伙湊這么齊,還是回村那次,那時,朱重八只是個百人隊長。而現在,他已經是濠州的副帥,這座城池的主人。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朱重八做了副帥,他們也水漲船高。從這些兄弟的眼中,朱重八看到了興奮,看到了驕傲,還看到了野心。

  建功立業,博取富貴的野心。

  “都老實點,聽重八說話!”

  屋里一時間有些亂哄哄的,湯和一嗓子靜下來。

  “咱們現在兵不夠!”朱重八撓撓頭,“明兒就出城招兵,有多少招多少!趕緊把架子搭起來,招完了玩命練,咱準備練出兩萬大軍來。”

  “天德,以后你是咱的親衛統領。”

  “大嘴,咱把馬隊交給你。”

  “老周,你認字兒多,以后軍需這塊,你來管。”

  “耿君用……”

  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是濠州如今無火可燒,千頭萬緒。而朱重八心中,能夠倚仗的,只有這些兄弟。

  一個個官職命下來,屋子中的人都喜笑顏開,磨拳擦掌。

  “重八,你啥時候辦喜事兒啊?”周德興笑著問道,“乖乖,又是當大區,又是娶媳婦,雙喜臨門啊!”

  朱重八隨意笑笑,“怎么也得人家郭公子過了喪期,放心,少不了你們喜酒喝!”

  說著,抬起屁股,“咱還有事,你們聊著。”說完,轉身走了。

  “誒,我說弟兄們!”

  朱重八剛走,湯和就對大伙說道,“現在重八是大帥了,不能再重八重八的叫了!”

  “那叫啥?”

  “當然是大帥!”湯和白了一眼問話的人,“現在大伙也都人模狗樣了,得懂規矩,別他娘的跟地頭嘮家常似的,咱這是軍中?懂不!”

  眾人似懂非懂,就聽湯和繼續說道,“這才多久,重八就當大帥了,以后官越來越大,你們也重八重八的叫?外人聽著還以為咱們沒大沒小呢!到時候,丟的是重八的臉。”

  “俺在這跟大伙說好,以后一律叫大帥,該有的禮節一樣不能少。”

  城外,新墳。

  “俺地兒阿!”

  張氏趴在墳前泣不成聲,馬秀英哭著把紙片放進火盆中,

  身后是半躺在馬車里的郭子興,混濁的眼中晃動著淚水,朱重八在旁默默陪伴。

  “國…瑞…”

  “父帥!”

  親事定下來之后,朱重八就改口了。

  “將來…俺老兩口…死了…就埋這…”

  淮河。

  “起風了,統領,東南風!”

  聽了士卒的回報,廖永安面有喜色,站在船頭遠眺,握緊了拳頭。

  定遠的水軍,已經在這片水面蟄伏了許久。和州水域,官軍巨大的樓船如山一樣矗立在那。

  這支千余人的小船隊,根本不敢冒頭。滿打滿算一千五百人,戰船多是小船,拉著大軍淄重的,甚至是漁船,沒的打。

  這時,幾具尸體順著河水從船邊漂過。

  “又是咱們定遠軍的兄弟!”一個水軍小校哭道,“弟兄們到底死了多少,這河上都是死尸!”

  廖永安認得這個小校,原來定遠軍的老兵,從軍之前家里是打魚的。占了和州后,被分到了水軍。

  “俺不等了,開船!”小校忽然大聲喊道,“俺的弟兄們有難,俺得去救,救不了,俺就和他們一起死!”

  “開船…”許多定遠軍的老卒,紛紛喊道。

  “兄弟!”廖永安按住小校的肩膀,“俺也急,俺的親弟弟也在那,不知生死…”

  “那咋辦?就在這看著?等著?”小校哭道。

  廖永安伸出手,觸摸河面上的風,“不用等了,起風了,東南風!”

  “俺不懂!”小校擦把眼淚,“廖統領,俺啥不懂你要干啥,可是俺敢死,你下令吧,俺的船做先鋒!”

  鐺!鐺!

  官軍又如潮水般退去。

  朱五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手中的刀無力的落下,刀口已經全卷刃了,刃上還帶著一絲敵人的血肉。

  “快,還有氣兒!”

  幾個士卒在死人堆里扯出一個身子,抬著往山上來。

  “偉哥,停住!偉哥…”

  “進偉!”

  朱五又爬起來,走過去。

  身體的主人虛弱的睜開眼睛,臉上一道蜈蚣一樣的傷口,身上每一處好地方。左手死死的握著釘錘,右手卻不見了,肘上露著白花花的骨頭。

  “進偉…兄弟!”

  “五哥!”朱進偉喉嚨里面擠出幾個字,“俺不中了!”

  “你先去給五哥打前站,哥隨后就來。”

  朱進偉模糊的臉上,似乎笑了一下,“俺…想娘了…想俺娘蒸的饃……”

  “俺家窮……俺七歲那年…祭祖…俺娘蒸了饃…俺和俺弟…香阿…忍不住……偷吃了…”

  “俺爹……吊房梁…抽俺…俺…娘哭……”

  “哥…俺爹…叔…餓死求的了……最后一捧小米給了俺哥倆…娘…上吊了…”

  “俺兄弟…病…死了…”

  “俺…去找…他們…”

  “五哥…俺…頭回…吃肉…你給地…雜糧饃……卷白肉片子…真……香…”

  “兄弟!”朱五落淚,“下輩子,哥讓你肥肉饅頭,管夠!”

  “五哥…疼…俺想…家…院里的棗熟了…甜…”

  說著,頭一歪,昏死過去。

  朱五哭著站起來,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自己兄弟的尸體,一雙雙閉不上的眼睛。

  都是窮苦百姓的孩子!

  為什么,不管到什么時候。

  受苦的,受難的,死的,生不如死的,都是窮人的孩子!

  從小他們一點福沒享到,還沒炕沿高,就跟在父母屁股后頭勞作。

  從小到大,都沒吃過幾次飽飯。

  臨死,想的都是豬肉,饅頭!

  這些窮苦人家的孩子,無非是想吃多飽飯,想一家人在一塊,吃頓飽飯!

  可是狗官府不讓!不管!

  那就造反吧!

  造反有罪!

  他么的他們就想活著有什么罪?

  他們想吃飽有什么罪?

  他們反抗有什么罪?

  “脫脫!”

  朱五提起刀,沖著敵營嘶吼。

  “我日你媽!”

  “我朱五,日你媽。”

  “我朱五,日你大元皇帝的媽!”

  “我日你大元,列祖列宗的媽!”

  隨后山上,地下,原野里。

  但凡還有口氣的定遠士卒,齊刷刷的咒罵,“脫脫,俺日恁娘,日恁八輩先人!”

  營帳中,剛端起了奶茶。

  脫脫手一抖,銀杯掉落,白色的奶茶灑在精美的地攤上。

  “他們罵啥?”

  定遠軍的罵聲,傳到了營帳里,清晰可聞。

  “他們罵啥?”脫脫暴跳如雷,“他們在罵啥?”

  “回…丞相…”伺候脫脫的高麗奴仆,戰戰兢兢的回道,“南蠻子,日你……媽…”

  脫脫一刀砍了這個高麗人的腦袋。

  “漢軍廢物,不中用!”

  “本相的帥旗前移,本相要看著他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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