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玦本來計劃著與沈千塵一起享受一個安寧的下午,只有他們兩人。
可是變化來得太快,他們的午膳才用完,就有人匆匆來稟說:“南陽王覲見!”
顧玦與沈千塵早知道秦曜要來京城,也早知道他大該會在這兩天到,沒想到他到得這么快,比預計早了一天。
如果是別人,顧玦也就晾著對方了,但來者是秦曜,他就不得不見了。
顧玦與沈千塵彼此對視了一眼,眼里都蕩漾起了濃濃的笑意,猶如那波光粼粼的湖面似的。
顧玦含笑道:“讓他趕緊滾過來吧。”
這句話透著明顯的戲謔與熟稔,讓人一聽就知道顧玦與秦曜的情誼不同于普通的君臣。
來稟話的中年內侍恭聲應命,倒也不驚訝。
素聞宸王與南陽王親如兄弟,當年秦曜在京城為質時,就與當時還是九皇子的顧玦走得很近,去年秦曜被誣陷弒父,顧玦也是力排眾議,維護秦曜。
中年內侍心里有數了,知道待會兒該怎么迎接秦曜了。
一盞茶功夫后,一個咋咋呼呼的男音打破了乾清宮的寧靜。
“九哥!”秦曜風風火火地來了,臉上掛著過分燦爛的笑容,“我這趟特意來參加你的登基大典,這么重要的日子,缺了誰,也不能缺了我是不是?”
一身紫袍的青年風塵仆仆,鴉羽般的烏發綁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步履間,馬尾與衣袂隨之飛揚,恣意張揚。
他是聽聞先帝顧瑯駕崩的消息后,快馬加鞭地從西北趕來京城的。
沈千塵上下打量著秦曜,就算沒探脈,也能看得出秦曜的腿傷已經完全好了。
去年他離開京城時,還坐在輪椅上,為了避人耳目,不得不偷偷摸摸,而這一次,秦曜終于能光明正大地來京城了。
沈千塵眸光微閃,勾了勾唇。這一世,他與她都各自安好。
秦曜的目光對上沈千塵時,笑容更深,帶著幾分頑皮、幾分戲謔地說道:“小神醫…不對,這次我該叫你‘九嫂’了!”
秦曜笑得玩世不恭,也不用顧玦招呼,就自己坐下了,還自己給自己倒茶,一口氣喝了半杯,眼睛一亮,又繼續給自己添茶,嘴巴也沒停下:
“九嫂,當初唐御初去西北說顧瑯給你和九哥賜婚時,九哥那會兒還猶豫來著,不過我早猜到這樁婚事準成。”
“我這個人沒太多優點,不過直覺很靈的。果然!”
秦曜口若懸河地說了一通,與其說,他這番話是對沈千塵說的,不如說,他是在故意調侃顧玦。
“今天是不是應該算認親?九嫂,我的見面禮可不能少啊。”
秦曜厚臉皮地討起了見面禮,同時對著顧玦擠眉弄眼,難掩戲謔之意。
他覺得自己真是火眼金睛,當初小九嫂給他治腿傷時,他就看出來了他的九哥待小九嫂很不一般。
秦曜是故意調侃顧玦,但顧玦與沈千塵什么大世面沒見過,根本不會因為秦曜幾句調侃就露出羞赧之色,兩人皆是云淡風輕。
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對于秦曜的貧嘴,兩人都習慣了。
顧玦轉頭對沈千塵道:“千塵,你給他開個方子吧。”
沈千塵乖巧點頭,笑容甜美:“要多加點黃連嗎?”
顧玦:“該加就加。”
沈千塵:“說得是。”
秦曜:“…”
看著這對夫婦一唱一和,秦曜搖了搖頭,覺得黃連還沒吃,先被喂了一嘴膩味的糖。
秦曜笑嘻嘻地又道:“九哥,你心也太狠了,虧我特意千里迢迢地帶了‘見面禮’給九嫂。”
他賣關子地停頓了一下,可不等顧玦問,他就自己招了:“我新得了一批好馬,足足一千匹,今天我先一步進城了,那批馬很快就能到。”
說到馬,沈千塵也被挑起了幾分興趣,問道:“什么馬?”
“大宛馬。”秦曜更得意了,還對著二人拋了個媚眼,“這批馬我是從藺國人那邊劫下來的,本來想送去北地的。”
說著,秦曜心底升起一絲遺憾,忍不住道:“本來我整治好了西北,西北加上北地,可以自成一片,你我兄弟齊心,日子多逍遙。”
顧玦逼宮這么大的事,秦曜也很想助他一臂之力,偏偏他遠在西北,鞭長莫及,只能好好地守住西北。
直到京城的局勢塵埃落定,秦曜才得了一封顧玦的親筆信,知道顧瑯駕崩,顧南謹重傷,但被沈千塵救回,接下來到底由誰登基還是懸而未決。
秦曜身為駐守西北的南陽王是不可擅離駐地,但他還是偷偷地從西北趕來了京城,他的目的是想親口問問顧玦接下來的打算。
不想,他的人還沒抵達京城,就中途聽說顧玦下了即位詔書,喜訊一時傳遍天下。
秦曜總算是安心了,可他沒調頭返回西北,還是跑了這一趟,反正他來都來了,就當他是被他九哥宣來京城參加登基大典的好了。
反正有他九哥給他撐腰,天不怕地不怕。
秦曜很快就丟掉了剛才的那一絲遺憾,嬉皮笑臉地又道:“不過現在更好,整個大齊都是九哥的了!以后我有九哥你當我的靠山,我可要橫著走了。”
他笑容燦爛,自在得很,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因為顧玦的地位上升而有所改變。
外面的中年內侍聽到了這番話,不由感慨這南陽王的膽子未免也太大了,句句皆是語出驚人。
里面一片歡聲笑語,可中年內侍卻不得不進去打斷了他們:“宸王殿下,大昊使臣剛到了京城外,來賀殿下登基。”
屋子里霎時靜了一靜。
沈千塵若有所思地挑了下眉梢,伸出指頭在顧玦的手背上輕輕點了一下。
顧玦明白她的意思,搖了搖頭。
他這邊先前并沒有聽聞過昊帝烏訶度羅要派使臣來大齊,現在齊、昊兩國的關系實在是微妙,畢竟兩國聯姻失敗了,安達曼郡王還死在了大齊。
顧玦淡淡問道:“使臣中有誰?”
中年內侍立刻恭聲答道:“是大昊的三皇子烏訶朗南帶著二公主沙耶。”
人既然都到了家門口了,還是得見上一見,也好看看烏訶度羅的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于是,顧玦吩咐道:“把人帶去武英殿吧。”
中年內侍就退下了,至于顧玦也不著急去見人,問秦曜道:“你暫時住到宸王府吧。”
“知我者,九哥也!”秦曜巴不得如此,拍拍屁股起身,打算走人。
走之前,他還纏著顧玦把絕影給討走了,為此,他簡直舌燦蓮花:
“九哥,我難得來一趟京城,讓絕影陪陪我不行嗎?”
“哎,我都大半年沒見絕影了。”
“九哥,我會記得你的恩德的…”
沈千塵覺得秦曜這家伙就是個沒救的話癆,直到一炷香后,她在武英殿見到了來自南昊的三皇子烏訶朗南與二公主沙耶,還覺得耳朵在嗡嗡地響。
烏訶朗南約莫十七八歲,眼窩深邃,鼻梁高挺,輪廓分明,皮膚曬得黝黑,深邃的五官一看就不是中原人。
二公主沙耶與他年歲相當,一身白衣白裙,臉上蒙著一方面紗,看不清容顏,但只憑她露在面紗外那雙碧眸以及光潔優美的額頭,還有那高挑玲瓏的身段,就能看出這是一個艷冠群芳的大美人。
沈千塵在打量這兩個南昊來客,同時,烏訶朗南和沙耶也在打量著顧玦與沈千塵,眼神復雜。
兩人若無其事地走到了近前,對著顧玦與沈千塵行了大昊的禮節。
“宸王殿下,王妃。”
這對兄妹的齊語只能算尚可,說話時,帶著一種古怪的強調。
烏訶朗南的笑容殷勤得近乎討好:“吾與舍妹謹代表吾父昊帝恭賀宸王殿下即將登基,實乃貴國之喜。”
他這番話似是在說,他從南昊來大齊是專門給顧玦道喜的,這個理由也算冠冕堂皇。
大齊歷史上,也不乏那些依附大齊的小國、小族千里迢迢地來京為新帝登基道喜,也是借機與大齊的新帝建立邦交。
可是,顧玦不會這么輕易地被烏訶朗南的三言兩語給忽悠過去。
他清冷的目光直視著烏訶朗南,先是說了一句場面話:“昊帝有心了。”
“不過,下次貴國再派使臣來,還是按規矩來得好。”
兩國往來是有規矩的,應該由昊國先往齊國遞交公文,待齊國這邊同意后,昊國再派使臣過來,由齊國官員在邊境接待昊國使臣,一路將使臣護送到京城。
可是,昊帝烏訶度羅每次派使臣來齊簡直無理至極,第一次,安達曼也是偷偷入境,等到了京城外,才表明昊國使臣的身份求見,而這一次,烏訶朗南兄妹又是如此。
烏訶朗南:“…”
沙耶:“…”
烏訶朗南的面色有些不好看。
他們當然知道這不和禮數,本來他們私下來大齊,是為了背著顧瑯偷偷見顧玦的。
走到半路上,他們才知道顧玦竟然與他們的父皇烏訶度羅一樣逼宮了,顧瑯死在了顧玦手中,大齊江山易主了。
于是,他們趕緊快馬加鞭地趕來了京城,就是希望能與顧玦交好。
烏訶朗南壓下心頭的不快,維持著嘴角的笑意,客客氣氣地說道:“宸王殿下說得是。”
“吾在昊國時就曾聽聞殿下乃天縱奇才,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父皇也經常夸講殿下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有機會一定要與殿下敘舊。”
烏訶朗南面不改色地說了一連串溢美之詞,還說起了顧玦當年出使南昊的事,仿佛顧玦與烏訶度羅當初一見如故似的。
顧玦本以為對方會提安達曼郡王之死,不想這位年輕的南昊皇子倒是很耐得住性子,半個字沒提安達曼這支使臣隊“消失”在大齊的事。
對方不提,顧玦當然也不會問,懶得再與對方周旋,吩咐禮部尚書道:“楊玄善,烏訶三皇子千里迢迢而來,一路舟車勞頓,你幫我好好招待貴客。”
“是,殿下。”楊玄善自是應諾,簡直一個頭兩個大。禮部最近為了登基大典和立后大典的事都快忙得沒日沒夜了,偏生這時候南昊人還要來添亂!
沙耶悄悄地拉了下烏訶朗南的袖子,可是烏訶朗南連看也沒看她,規規矩矩地謝過了顧玦,又對楊玄善道:“那就勞煩楊大人了。”
打發了這對心懷鬼胎的兄妹,顧玦就帶著沈千塵出了宮,跑去潛邸找秦曜,或者說,是看秦曜這次帶來京城的那批大宛馬。
雖然秦曜戲說這批大宛馬是給沈千塵這個九嫂的見面禮,但是,別人都認定了這批馬是作為顧玦登基的賀禮,不禁感慨這位年輕的南陽王真會討好人。
兩天后,禮部重新擬好的儀程總算被顧玦批復了,這才只是開始而已,之后,整個禮部上下都更忙了,所有的官員每天都在加班,為了登基大典與立后大典做準備。
接下來的十來天,京城里越來越熱鬧,陸續有各州的官員、平民從四面八方涌來,全都是為了五月初一的登基儀式。
在眾人的翹首以盼中,五月初一終于來臨了。
這一天,風和日麗,萬里無云。
當天,為了新帝登基,普天同慶,不少人家都放棄了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此起彼伏。
當天,京城中的街道上人山人海,一道道人流如百鳥朝鳳似的往皇宮方向涌去,哪怕他們根本看不到新皇登基,但也想站在最近的地方沾沾喜氣。
沈千塵今天起得很早,天蒙蒙亮,她就起了身,要先梳妝打扮。
她今天要穿上屬于皇后的全套禮服,禮服相當講究、繁瑣,衣裳、配飾要一層一層像裹粽子似的往身上裹,在最外面穿上翟衣,然后要束上副帶、大帶、革帶,系上大紅色的蔽膝和霞帔…最后再戴上珠翠金累絲九龍四鳳冠。
反復確認沈千塵身上的衣裳首飾都沒有問題后,嬤嬤、宮女們松了一口氣。處于高度緊張狀態的眾人都忙出了一身大汗。
這時,有內侍進來使了一個眼色,一個老嬤嬤小心翼翼地把沈千塵扶了起來:“王妃,您該走了,宸王殿下在等您了。”
依儀制,立后大典不該是這樣的,未來的皇后應該是在自己的住處等著接新帝的詔書,然后三跪九叩地接下詔書,再在禮部官員的陪同下前往太和殿,皇帝會在太和殿等著皇后來拜見。
但是,在顧玦的要求下,儀式的程序改了又改,改成了顧玦與沈千塵一起從乾清宮出發前往太和殿。
“王妃駕到!”
隨著這四個字響起,站在正殿中的顧玦立即望了過去。
今天的顧玦身上穿著明黃色的袞服,頭戴十二旒的冕冠,他轉頭時,那十二串彩玉宛如珠簾般在俊美如畫的面龐前微微搖晃著。
顧玦的視線穿過那搖曳不已的垂旒,目光灼灼地望向了沈千塵。
少女肌膚似雪,鳳眸璀璨,紅唇如火,頭上的九龍四鳳冠上鑲嵌著百余粒紅寶石以及數以千計的珍珠,閃爍著明亮的光彩,把少女的明眸映得比漫天的霞光還要璀璨,傾國傾城。
顧玦直直地看著她,目光越來越明亮,繾綣的笑意止不住地從他眼底溢了出來。
他的眼里只有她一個人,周圍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模糊了起來。
當她走到他身旁時,他對著她伸出了手,一如平時,溫聲道:“走吧。”
他微微一笑,昳麗的眉眼如蕩漾的春水般,倒映著她的影子。
沈千塵也習慣地把一只手輕輕地搭上了顧玦的手掌,眸子里波光流轉,閃爍著奪目的光彩。
對她來說,無論身處何方都是一樣的,只要她與他在一起。
他是比她性命還要重要的人。
前世如此,今世也還是如此。
她知道,她也確信,對他而言,她的存在也同樣重要。
他們會永遠在一起!
兩人的雙手交握,攜手一步步地走出了乾清宮。
后方,頭發花白、面容古板的禮部左侍郎簡直沒眼看了,很想對顧玦說,這不和禮數。
他可以確信,今日的儀程中根本沒就沒這個步驟。
然而,在這種大日子,禮部左侍郎再覺得不合適,也不能開口,只能由著他們去了。
從乾清宮的正殿門口一路有大紅地毯往前延伸,一直鋪到太和殿。
金燦燦的陽光傾瀉而下,暖人心扉,顧玦與沈千塵沐浴于陽光中,踩著大紅色的地毯不疾不徐地往前走去。
宮里張燈結彩,每個人的臉上也都是喜氣洋洋,眼里只有這對郎才女貌的璧人。
沈千塵慢慢地往前走著,唇角含笑,神情間云淡風輕,仿佛他們不是要去參加登基大典,不過是隨性地出去散個步、賞個花一樣。
兩人一邊走,一邊不時地對視一眼,一股無聲的默契流淌在周圍的空氣中。
在悠揚的禮樂聲中,兩人抵達了太和殿前的廣場,文武百官分成了兩列,分別跪在御道的兩側,靜靜地等待著帝后的到來。
廣場上的氣氛肅穆莊嚴。
夫妻倆攜手走過文武百官之間的御道,徑直走向太和殿的正殿。
太和殿的門檻很高,顧玦特意停頓在門檻外,低聲提醒沈千塵道:“小心點。”
這一路走來,他都在配合沈千塵的步伐,提醒她何時要注意腳下,細心周到。
此時,他還微微地抬起了自己的手,讓沈千塵可以扶著他的手跨過門檻。
這不過是一個門檻而已,沈千塵平日里也沒那么嬌氣,只不過今天她頭上的九龍四鳳冠和身上的禮服實在是太重了,把她壓得脖子都快直不起來了。
她抓緊了顧玦的手,借了點力,小心翼翼地跨過了高高的門檻,然后仰首對著他一笑。
“走慢點。”顧玦的步伐放得更慢了,攙著她走過正殿,然后拾級而上,再一起坐上了高高的金鑾寶座。
禮部左侍郎目不斜視,完全不看金鑾寶座,身心俱疲。
大齊朝的歷史上,這個位置本該是新帝一個人的位置,可是顧玦卻非要堅持與他的王妃坐在一起,接受百官叩拜。
禮部和內閣閣老們全都拗不過顧玦,只能由著他了,反正只要登基儀式能順利完成就好。
金鑾寶座上的顧玦與沈千塵也根本沒看下方,兩人含笑彼此對視著,雙手依舊緊緊地握在一起,改為十指交握,纏綿繾綣,熨帖著彼此的體溫。
緊接著,文武百官按照官職的高低依次進入太和殿,又是分成兩列站好,井然有序。
樂聲止,在鴻臚寺官員高喊行禮后,那些官員們齊齊地下跪,行三跪九叩之禮。
“參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參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萬萬歲!”
群臣恭敬地行禮,聲音整齊劃一。
今日,新帝的登基大典和立后大典在同時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