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展一夾馬腹,驅使馬兒往北而去,全然沒有回頭。
今天他得償所愿,他得到了并非是報復父親、嫡母的快感,而是一種掙脫枷鎖的暢快。
云家,再也束縛不了他了。
云展策馬又回了宮,神采煥發。
他心情好,就有些話多,見到顧玦時,把他方才在伯府說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說了。
“哈哈哈…”唐御初不客氣地笑得不可自抑,眼淚都笑出眼角了,“喂,老云,你是小孩子嗎?在外頭跟人打架打贏了,還要找長輩炫耀一下?”
“噗!”薛風演一不小心就把嘴里的酒液給噴了出來,換來好幾人嫌棄的眼神。
唐御初一邊大笑不止,一邊還挪了個位置,躲得遠了一點。
云展:“!”
云展被唐御初笑得惱羞成怒,愣了一下,才反駁道:“誰炫耀了!我這是‘復命’!”他在“復命”兩個字上加重了音量。
他此刻放松的樣子與他剛才在云家時判若兩人。
他的貼身小廝在殿外也聽到了云展與其他人笑鬧聲,再回想方才在云家的一幕幕,感慨不已。
“復命?”唐御初笑得更囂張了,歪在椅子上坐沒坐相,揮揮手道,“你說是就是吧。”
他那副嬉皮笑臉的樣子一看就是在敷衍云展。
論起耍嘴皮子和不要臉,云展這種勛貴家養出的公子哥,實在是比不過唐御初和薛風演他們。
這才沒說上兩句,云展就覺得與其跟唐御初這家伙耍嘴皮子,還不如用拳頭說話。
云展擼起袖子,就朝唐御初沖了過去,一副要單挑干架的架勢,眼里卻含著笑。
從前,剛入北地軍時,他與唐御初、薛風演幾個也玩不到一塊去,他們覺得他是公子哥,他覺得他們是粗俗的兵油子…到現在,早就變成了可以把后背放心地交托給彼此的生死至交。
唐御初當然不會等著挨揍,立刻伸手往窗檻上一撐從窗口躍出,身子靈活得跟猴子似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凝滯或停頓。
薛風演在一旁看好戲,只恨不得煽風點火,催促他們趕緊打,別磨磨蹭蹭的。
任他們笑笑鬧鬧,顧玦一直淡定從容地坐在書案后看折子,對此習以為常,仿佛他們無論怎么鬧,都影響不到他分毫似的。
一片語笑喧闐聲中,一襲茶白衣袍的蘇慕白笑瞇瞇地從殿外走了進來,一如往常般斯文儒雅。
蘇慕白跨過門檻的同時,目光掃向了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的云展、唐御初與薛風演三人。
他依舊在笑,語調也是不疾不徐:“你們這是在干什么?”
“你們還真是有閑情逸致啊。”他輕輕地鼓了兩下掌,“王爺都快登基了,你們是潛邸舊人,事情多著呢,還有空在這里打情罵俏。”
蘇慕白罵人一向是不帶一個臟字,就可以把人罵得狗血噴頭。
云展、唐御初等人自認是見怪不怪的,但這一次還是被“打情罵俏”這四個字震得簡直快五雷轟頂了。
薛風演再次“噗”地噴了一口酒水。
這時,蘇慕白信步走到書案前,優雅地給顧玦行了禮:“王爺怎么不管管他們?”
話音剛落,就見提了一個小花籃的沈千塵挑開了另一側的門簾,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她顯然聽到了方才的那番話,笑吟吟的目光落在了蘇慕白的臉上。
“你剛剛說什么?”沈千塵歪著小臉問道。
蘇慕白:“…”
蘇慕白沒說,驚風倒是一字不差地替他重復了一遍:“王妃,蘇大人剛剛說,王爺怎么不管管他們?”
這下好了,不止薛風演,連唐御初和云展都各自搬了把凳子跑來看好戲了。
難得可以看蘇慕白這頭老狐貍吃虧,走過路過都不能錯過!
沈千塵也坐下了,理直氣壯地指了指案頭那些公文,道:“王爺忙啊!”
要是蘇慕白愿意把這些公文全都處置了,沈千塵還巴不得呢,她就可以帶王爺沒事逗貓遛馬了。
蘇慕白默默地去看顧玦。
從王妃出現的那一刻起,他們王爺顯然就沒心思看什么公文了,目光都在王妃的身上。
反正,王爺也不可能幫自己,自己是斗不過王妃的。
蘇慕白很坦然、全不扭捏地認了慫,拱了拱手道:“我錯了。”
云展、唐御初、薛風演三人悶笑不已,同時對蘇慕白再次佩服得五體投地。這蘇狐貍就是端得起架子,放得下身段。
不過,大概除了王爺,也就王妃能讓他這樣了。
唐御初拍了拍云展的肩膀,對著他擠眉弄眼,意思是,學著點。
沈千塵賣乖地對著顧玦笑,笑容中毫不掩飾的炫耀,似在說,我厲害吧?
厲害。顧玦揚唇笑,很習慣地接過她手里的那個小花籃放在一邊,然后再把沈千塵的手拉過來,在他身旁坐下,把一盅還沒喝的茶盅也遞給了她。
他這一連串的動作做得很自然,很熟稔,很順手,讓人一看就知道平日里他也是這么對待沈千塵的。
云展莫名地想到了父親云策與嫡母云夫人,那是一對與王爺王妃迥然不同的一對夫婦,不,應該說,王爺王妃本來就是不同的,與這京城的很多很多夫妻不同。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應該是這樣的,夫妻之間不由第三者插足,也不會有他這樣的庶子,從小在夾縫中艱難生存…
云展一不小心就有些魂飛天外,回過神來時,就聽蘇慕白在說禁軍三大營和上十二衛的事。
先帝顧瑯駕崩那日,他們發動了玄甲軍逼宮,當時沒打算造反,也沒打算讓顧玦登基,那會兒,他們原本的計劃是要逼顧瑯退位,令太子顧南謹登基。
那之后,他們所有人都會隨顧玦回北地,在北地管好他們的一畝三分地。
所以,他們只是暫時控制了禁軍三大營和上十二衛,目的是維穩,別再鬧出事端就好。
但是現在,顧玦要登基了,既然要掌政權,但首先就要掌軍權,要禁軍三大營和上十二衛都牢牢把控在手心。
因為康鴻達被定了死罪,幾十萬禁軍現在群龍無首,所以,顧玦直接把蘇慕白調去任京營總督,代了康鴻達的位置。
此時,蘇慕白正在稟禁軍三大營的人數:“…神樞營三萬人,神機營兩萬人,五軍營包含當日拿下的俘虜還有四萬人。”
顧玦動了動眉梢,右手食指的指節曲起,隨意地在案頭叩了兩下。
他的這個小動作讓沈千塵、云展、唐御初等人也意識到哪里不對。
在最近的這段日子來,為了了解朝政,顧玦看了不少近幾年的折子,他記得在其中幾道折子上提到過禁軍的人數,軍籍上可遠遠不止這個數。
三大營尚且如此,那么上十二衛的人數呢?
顧玦瞇了瞇眼,用很平淡卻又篤定的口吻問道:“吃空餉?”
歷朝歷代,軍中都免不了吃空餉這個問題,各地衛所如是,在京的禁軍如是。
大齊朝已經有百年的歷史,顧玦也早知道軍中有這個問題,但從前,他能管好的也就是北地軍,直到如今,才算是有了名正言順的權力肅一肅大齊軍隊的風氣。
“是。”蘇慕白點頭應了,儒雅的面龐上透著一抹若有似無的譏誚,“目前統計下來,禁軍三大營的人數比軍籍上少了一半。”這一刻,他身上身為武將的銳氣,根本就不是臉上這張儒雅的面具可以掩蓋的。
吃空餉這個問題的源頭是統兵之將為了冒支軍餉,才虛報名額,可“有籍無人”的比例竟然到達了一半,不得不說,問題嚴重的程度超出了顧玦與蘇慕白的預料。
唐御初往嘴里扔了一顆椒鹽花生米,隨口插了一句:“康鴻達還真是夠‘膽大心細’的!”
薛風演摸了摸鼻子,與唐御初交換了一個戲謔的眼神,玩笑道:“那我們豈不是還該謝謝他?”
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康鴻達作為京營總督,不可能不知情,卻縱容、貪婪至此,軍隊虛空,結果只會導致大齊的國防虛弱不堪。
這下,眾人都明白了,難怪先前在殲滅了六萬五軍營將士后,后續禁軍雖然有過幾次反攻,但都是小規模的,根本就掀不起什么浪花來,更成不了氣候。
一開始,蘇慕白還以為對方還有什么大招沒使出來,等了幾天沒動靜,又以為也許是因為康鴻達被拿下以致群龍無首,禁軍將士的心不齊,調兵遣將不夠及時,才會大敗。
現在,他們再一想,全都恍然大悟了。
禁軍的實際人數比軍籍少了一半,所以,到了真正需要用兵的時候,反而調不出大部隊來,才會導致玄甲軍這一次逼宮進行得這么順利。
到后來,先帝顧瑯駕崩的消息也不過是壓死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
“呵。”蘇慕白似乎覺得唐御初和薛風演的玩笑一點也不好笑,淡淡地斜了二人一眼,帶著幾分蔑視,就差明目張膽地說,兩個頭腦簡單的大老粗!
連旁邊在喝茶的沈千塵都閑閑地給薛、唐兩人丟了一個“你們也動動腦子吧”的眼神。
于是,薛風演默默地找唐御初討了一顆花生米,兩個人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倒是云展若有所思。
蘇慕白接著道:“王爺,這件事怕是牽扯會很大。”
能吃這么多的空餉,肯定不止康鴻達一個人的問題,畢竟這里可是天子腳下,又不是東北、西北那等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所以,這件事應該是上上下下,逐級地層層剝削,用巨大的利益堵住了相關人士的嘴。
“若是牽扯出來,朝上怕是會有動蕩。”
蘇慕白的神情與聲音中都是罕見的鄭重,抿緊了薄唇。
要是禁軍三大營與上十二衛的大半將領都吃了空餉,那他們一旦出手,軍中必會動蕩不安,本來王爺又是剛剛上位,如果同時對文臣武將出手,難免會令根基不穩,還會導致人心惶惶,甚至有人會以訛傳訛地認為王爺是在借題發揮而已。
空氣隨著蘇慕白的這一句句凝結了起來。
其他人只是在想半個月前的逼宮,而沈千塵卻是忍不住聯想到了前世:
前世,當她與秦曜揮兵東進,逼宮皇城時,軍中吃空餉的問題更嚴重,從在京禁軍到各個衛所,都在吃空餉,大齊已經搖搖欲墜…
前世,他們奪下的這個大齊是個比現在更滿目蒼夷的大齊,需要用更多更多的時間讓這片江山休養生息…
沈千塵垂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根本就沒注意到自己的眉心微微蹙了起來,直到她感覺到某人溫熱的指尖撫上她的眉心,撫平上面的褶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