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芷的心實在太是狠了!”太夫人顫聲道,氣息急促,神情間不知道是怒多,還是恨多,“明明我們楚家可以出一個皇后,現在卻打了水漂…”
她的手一不小心過度用力,手里的那個紫檀木流珠串就散了開來。
那些拇指頭大小的紫檀木流珠“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地上,骨碌碌地往四面八方滾了出去。
自從楚令霄中風后,就癱在了榻上,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幾日過去,身子也不見一點好轉。
太夫人心疼長子,每天都要一遍遍地咒罵沈芷,王嬤嬤等人怕她氣壞身子,起初還會勸,可反而被太夫人遷怒,于是王嬤嬤她們也就不敢再勸了,全都低眉順眼,只當自己什么都沒聽到。
“姑母,您別動怒。”姜姨娘一邊勸慰著太夫人,一邊動作溫柔地給太夫人按摩起手部的穴道,聲音如水般淌入人心中,“就算姐姐不回來,也沒關系的。”
“塵姐兒她無論姓不姓楚,身上都流著楚家的血,也是從楚家嫁出去的,楚家是她的根,她就算改了姓,這一點也改變不了。”
太夫人的眉心依舊緊緊蹙起,但是神情卻隨姜姨娘這番話略有舒緩。
侯府上下皆知自從楚令霄中風后,姜姨娘日日都在他身邊照顧著,除了來給太夫人請安外,幾乎是寸步不離。也因為此,太夫人最近對姜姨娘是越來越看重了,遠遠超過二夫人、三夫人與四夫人。
片刻后,姜姨娘給太夫人按摩的動作停了下來,幽幽地嘆息道:“只是,塵姐兒對楚家一直有一些誤會…”她的眼睫顫了顫,欲言又止。
太夫人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想起了從前的“楚千塵”。這丫頭過去養在姜姨娘膝下時,一直是個乖巧聽話又孝順的孩子,直到這一年才性情大變。
太夫人怒聲道:“塵姐兒也就是被沈芷蠱惑,所以對我們楚家的誤會太深了!”
就算長子當年是犯了點錯,但天下無不是的父母,沈芷本該勸著沈千塵莫要與生父生分了,卻反而記恨上了,加油添醋地鬧得他們父女失和。
現在,沈芷更是把長子氣得中風,每每思及此,太夫人就覺得悲痛不已,喃喃道:“家門不幸!”娶到這種兒媳真是家門不幸!
姜姨娘目光一閃,繼續給太夫人按摩,感慨地嘆道:“幸好逸哥兒和塵姐兒一向要好。”
太夫人思索了一會兒,臉色有些復雜,遲疑了一下,問道:“逸哥兒還在宸王府嗎?”
大前日,楚令霄病倒了,姜姨娘讓人給楚云逸捎過口信,楚云逸只回來看了楚令霄一眼,就又走了,前后腳在楚家呆了不到一盞茶功夫。
太夫人甚至根本沒見到楚云逸的面。
哎,長孫這是還在跟自己賭氣呢。
太夫人心口像是壓著一塊巨石,不免聯想到康鴻達以及次子楚令宇。
楚令宇若是還活著,那么太夫人還可以把他叫來,罵上一通,可是人都死了,太夫人對這個次子就只有心疼了,畢竟次子才不滿三十,就英年早逝。
而且,太夫人后來也反復想過這件事,她這個次子雖然沒出息,但一向老實本分,也從來不去那等子風月之地,他怎么會想到走康鴻達的路子呢?
答案很明顯了,一定是因為劉氏。
劉氏這刁婦一向急功近利,一定是她挑唆的,才會鬧得長子與次子兄弟失和,長孫也對楚家生了芥蒂。
姜姨娘一直在觀察太夫人的神情變化,唇角幾不可見地微微勾了勾。
明明是溫柔纖弱的樣子,卻讓無意間瞟見這一笑的王嬤嬤心頭無端發寒。
姜姨娘其實對楚云逸在王府的狀況一無所知,可嘴上卻煞有其事地說道:“姑母,您放心,逸哥兒跟我說了,他現在一直跟在宸王殿下身邊呢。”
“宸王殿下很喜歡他,事事都帶著他,他跟著殿下如今也見了不少世面了。”
“他說了,塵姐兒待他也好。”
“也是,他們倆自小就處得好,逸哥兒從小就親這個姐姐,從前他們在一起說話時,連我都插不上話…”
姜姨娘溫溫柔柔地說著,以言語描繪著一幅幅溫馨的畫面。
王嬤嬤忍不住又看了姜姨娘一眼,闔府上下,誰人不知道從小楚云逸就與楚千凰這個長姐處得好,直到去年他與沈千塵才走得近了起來。
再后來,楚千凰和沈千塵被調換的秘密被揭開,王嬤嬤也一度以為楚云逸與沈千塵會為此生分了,沒想到他們反而愈發親近了…
太夫人全然沒注意到王嬤嬤的異狀,思緒隨著姜姨娘的話語走,怔怔地呆坐了片刻,然后才有了動作。
她反手握住了姜姨娘,正色道:“我想過了,這爵位不好一直空著,不如盡快給逸哥兒請爵。”
姜姨娘眸底掠過一抹異常明亮的光芒,然后略帶倉皇地抬眼對上了太夫人的眼眸,猶豫地抿了抿唇,道:“姑母,逸哥兒年紀還小,這事不著急…”
姜姨娘越這么說,太夫人的心意反而越堅定,覺得自己的想法沒錯,應該給楚云逸請爵。
反正沈芷已經帶著沈云沐走了,這對母子是不能指望了,但楚云逸不同,他姓楚,和沈千塵的關系好,沈千塵必然會提攜楚云逸。
這么一來,楚云逸好,楚家也會好。
一榮俱榮,順理成章。
怦怦怦!
太夫人的心跳怦怦加快,決定了。
她拍了拍姜姨娘的手,道:“這件事我自有主張,我回去就上折子。”
現在的楚家也只有太夫人有資格上請封折子。
太夫人急切地站起了身,深信等宸王收到她的折子應該也會樂見其成,說不定這會是宸王批復的第一道請封折子呢!
“敏姍,你好好照顧令霄,我先走了。”太夫人丟下這句后,就迫不及待地帶著王嬤嬤匆匆走了。
姜姨娘把人送出屋外,在檐下目送對方的背影走出了院門,這才轉過了身,同時變了一張臉。
她的表情分外的愉悅,也分外的嬌媚,柔弱不再,笑容張揚,艷麗逼人。
她施施然地走回了藥香彌漫的內室,內室中干凈整潔,沒有一點異味,就聽一座五扇屏風后隱約傳來“嗚咽”聲。
繞過屏風后,楚令霄的身影就映入她的眼簾。
楚令霄躺在榻上,身上蓋在薄被,頭發整整齊齊地梳了個發髻,下巴上不見半點胡渣,
任何人一看就知道病患被照顧得很好,誰也挑不出錯處。
姜姨娘停在了距離床榻兩步的地方,不再靠近,五官柔美的面龐上噙著一抹暢快的笑意,低語道:“令霄,我們的兒子就要襲爵了,你高不高興?”
“啊…啊。”楚令霄從榻上瞪著姜姨娘,奮力地張嘴想罵,可他再怎么努力,嘴巴也不過半開,不僅發不出太大的聲音,還有一行口涎從嘴角流淌了下去。
“瞧你高興的。”姜姨娘摸出一方帕子,溫柔地給楚令霄擦去了那流淌的口涎,輕攏慢捻,動作優美得仿佛在彈琵琶似的,“你等著,慢慢看,看著我們逸哥兒接過楚家,看著他繼承永定侯的爵位。”
姜姨娘笑吟吟地暢想著未來,而榻上的楚令霄卻像是被人喂了餿食似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姜姨娘早就死上一千一萬遍了。
姜姨娘全然不在意楚令霄殺人的目光,笑得更愉快了,隨手扔掉了手里的那方帕子,繡花鞋漫不經意地踩上了那方霜白的帕子。
這一腳仿佛是在踩在了楚令霄的臉上。
“你還不能死,不然逸哥兒豈不是要守孝?”
“幸好逸哥兒還有個好姐姐啊,這么說,我好像是該感激你把塵姐兒抱給我…”
姜姨娘嘲諷地嗤笑了一聲,粉潤的唇角輕輕地揚起。
楚令霄雖然現在口不能言,身不能動,但是意識很清醒。
越清醒,他就過得越痛苦。
他只能反反復復地回想著這些年的種種,尋找過去的蛛絲馬跡。
他后悔了!
他喜歡了姜敏姍二十年,是他瞎了眼,他看錯了人,一片真心所托非人。
他以前覺得沈芷太傲,可現在再一想,就因為沈芷傲,才不會像姜敏姍這般陰險,竟然騙了他這么多年。
姜姨娘太了解楚令霄了,可以說,這個世界上,她是最了解他的人了。
她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仿佛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畫面似的,噗嗤笑出了聲:“你是不是想說,要是沈芷的話,肯定不會?”
姜姨娘根本就不指望楚令霄有任何回應,緊接著道:“可惜了,沈芷是個高傲的人,你瞧不上的‘驕傲’。你呢,就喜歡你自己,你覺得你什么都對,什么都好,所以別人都要順著你,對你伏低做小。”
“你看,我是不是很了解你?”
姜姨娘說著說著,又笑了起來。
她的笑容輕輕淺淺,卻透著一股子妖異的瘋狂勁,就像是一個披著畫皮多年的人終于忍不住撕掉了歪在的偽裝,把她藏在皮下的真面目暴露了出來。
“啊…吚…”楚令霄能做的也就是拼命地瞪大眼,聲音虛弱得連個小嬰兒都不如。
他四肢冰涼,心更涼,從來沒像此刻這么絕望過,感覺自己一只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楚令霄只是一個廢人了,他現在活著比死了還不如,對于楚家的事自然也干涉不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太夫人的折子當天就送了上去。
短短不到半個時辰,這道折子就從顧玦手中轉到了沈千塵手里。
沈千塵一目十行地看完了折子,隨手將它放下,心里有種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感覺。
她抬眸看向了顧玦,以眼神詢問他的意思。
顧玦優雅地喝了一口溫熱的桃花茶,這花茶是沈千塵親手窖制的,口感恰到好處,香醇的茶水似能洗去一天的疲倦。
“就讓逸哥兒襲爵吧。”顧玦淡淡道。
“好。”沈千塵沒有異議,反正她都聽顧玦的。
顧玦又喝了口茶,才放下茶盅,又道:“忠勇伯府也該換個伯爺了。”
沈千塵興沖沖地自告奮勇:“我來給你磨墨。”
沈千塵動作嫻熟地開始拿起一個瓷質硯滴往硯臺滴水,然后再拿起墨錠,不疾不徐地地在硯臺上研磨起來,一連串的動作如行云如水般漂亮,十分賞心悅目。
該賞!顧玦心想,以欣賞的目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直到她放下墨錠,才從筆架上取了一支狼毫筆,以筆沾墨,略一沉吟,就開始落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