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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6和離

  楚千凰驀地停下了腳步,從抱琴手里接過油紙傘,撐著傘慢慢地轉過了身。

  大紅油紙傘在凜凜風雪中轉了一圈,仿佛一朵迎著風雪怒放的紅梅似的。

  前方,門房恭敬的行禮:“王爺。”

  楚千凰笑盈盈地朝那馬上的靖郡王看去,又轉了轉手里的油紙傘。

  靖郡王這個人年少時也是京中有名的紈绔子弟,繼承爵位后,行事不再像從前那么胡鬧,但性子依舊有些輕浮跳脫,不夠穩重。

  他頗有幾分孟嘗君好客喜士的作風,在京中素愛結交朋友,婚后與和沈菀夫妻恩愛,沒有內寵,他身上唯一一的漏洞就是獨女顧之顏。

  顧之顏所謂失神癥,楚千凰也知道一些,約莫可以猜出,顧之顏的病要是在現代的話,應該是同時患有自閉癥和躁狂癥。

  有的小孩是天生的自閉癥,而顧之顏是因為后天受了刺激。從顧之顏還能與人溝通來看,她的病癥其實不算重。

  如果是在現代,顧之顏的病肯定早就控制住了,可是在這個沒有西醫的古代,沈菀只能寄托于玄凈道長之流。

  這是這個時代的局限性,也同時成了她的機會。

  楚千凰的視線凝固在靖郡王的背影上,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角門內。

  她眸光悠悠,似乎穿透了時光,沉靜淡然。

  她從八月時就開始給顧之顏送了浸泡過鎮定劑的“符紙”,謀劃這一切的時候只是當作一條退路。

  她并不想拿顧之顏怎么樣,也不想傷害她,鎮定劑本來就對她的病有幫助的。

  這幾個月,顧之顏的癥狀得到了緩解,病情穩定了下來。

  她是希望顧之顏好的,但是楚千塵不肯放過她,讓她失了公主伴讀的位置。

  想起賞花宴時發生的一幕幕,楚千凰至今覺得面頰生疼。

  那疼痛深深地銘刻在了她記憶中,至今她午夜夢回時,還會不時夢到那一幕,一遍遍地提醒著她,如果她無所作為,如果她不能去南昊,她以后的下場只會更慘。

  她已經十四歲了,再過九個月,等她及笄,沈芷作為嫡母就可以隨便招戶人家,遠遠地把她發嫁出去,皆時,太夫人幫不了她,楚云逸也幫不了她。

  她沒有別的辦法了!

  楚千凰的眼眸變得無比堅毅,她最后看了郡門府的牌匾一眼,就毅然地轉過了身。

  她對抱琴道:“我們回去吧。”

  楚千凰沒有再停留,加快腳步朝著永定侯府的方向走去。

  她必須得盡快趕回侯府去。

  她相信,沈菀肯定會妥協的。

  當沈菀發現顧之顏的病越來越重的時候,她沒得選擇,也沒有退路,只能妥協。

  靖郡王最重要的就是妻女了,他會去想辦法的。

  往三公主的送嫁隊伍里再加上一個人,也沒有那么難,端看他們愿不愿意想辦法而已。

  “吱呀!”

  后方傳來了關門的聲音,郡王府的角門又關閉了。

  進了門的靖郡王來到儀門就翻身下了馬,心急如焚地往正院方向走去,三步并作兩步。

  和沈菀不同,靖郡王等朝臣在宮里又多留了一個時辰,才被皇帝開恩放回來。

  靖郡王心里掛念女兒,不顧風雪,急匆匆地騎馬趕了回來,方才,他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楚千凰。

  等他來到正院的堂屋檐下時,氣息已然微喘。

  守在堂屋的一個丫鬟急忙上前相迎,驚魂未定地稟道:“王爺,王妃在縣主那里,縣主她今天燒得更厲害了,又是嘔吐,又抽搐的…”

  “帶路!”

  靖郡王一聲令下,丫鬟就帶著他去了正房的碧紗櫥,一路上,下人們來去匆匆,臉色都不好看,七零八落地喊著王爺。

  一進碧紗櫥,就感覺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氣息撲面而來。

  里面的氣味實在不太好聞,熏香味、藥味、酸臭味以及其他說不出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加之屋里點了炭火盆,又熱又悶。

  容嬤嬤坐在榻邊把顧之顏抱在懷里,讓她的背靠在她身上,一手扶住她的頭,一手按住她的肩。

  乳娘拿著一個青花瓷碗,正躬身給顧之顏喂著什么水,偶爾有些些許液體自她嘴角溢出,大丫鬟用帕子給她擦拭嘴角。

  沈菀背對著靖郡王站在前方,失魂落魄,那屹然不動的樣子像是已經凝固。

  靖郡王仿佛怕嚇到沈菀似的,把腳步放輕,走到了她身旁,一手攬住了她纖細的肩膀,讓她靠在他懷中。

  沈菀滿臉都是眼淚,怔怔地看著靖郡王,止不住的淚如泉涌。

  她的眼睛又紅又腫,身體繃得緊緊的,就像是一張拉滿的弦,再稍微受一點力,就會崩斷,整個人臨近崩潰的邊緣。

  靖郡王的心臟猛地一抽。

  他的阿菀是個很好強的人,去歲,女兒走丟的時候,她沒哭,直到他們找回女兒,直到她把女兒抱入懷中的那一刻,她才嚎啕大哭出來。

  這還是他第二次看到她哭成這樣。

  “阿菀,七娘她…”

  靖郡王想問她顧之顏怎么樣了,話才說了一半,卻被沈菀打斷了:“我們和離吧。”

  她往前走了兩步,避開了他的懷抱。

  “…”靖郡王懵了,一頭霧水,不明白沈菀為什么突然提出要和離。

  碧紗櫥里的容嬤嬤幾人也聽到了,全都朝主子們望了過來,也都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

  一瞬間,周圍靜得落針可聞,氣氛簡直比屋外這風雪天還要冷凝。

  容嬤嬤的嘴唇動了動,還是閉上了嘴,乳娘最快收回視線,繼續給顧之顏喂著符水。

  沈菀看著靖郡王的眼睛,如走珠的淚水又滾落下來,再次道:“和離吧。”

  她慘然一笑,向他露出一個凄楚的笑容,聲音平和而堅定。

  知沈菀如靖郡王慌了。

  哪怕是當初鬧出了梅氏的事,沈菀也沒有跟他開口說過和離,雖然他心里知道如果當初女兒沒有找回來的話,他們夫妻之間也不知道會走到什么地步。幸而女兒找回了。

  過去這一年多,靖郡王一直告訴自己他們一家人會好起來的,會守得云開見月明的…

  沒想到妻子竟然和他提了和離。

  靖郡王上前了兩步,而沈菀又后退了兩步。

  她的這個舉動似乎刺激到了靖郡王。

  靖郡王抬臂抱住了她,雙臂如鐵鉗般桎梏住她,緊緊地,牢牢地。

  他沙啞著聲音對懷中的沈菀說道:“不和離,我們絕對不和離!”

  他有點慌了神了,六神無主,又帶了幾分孩子氣。

  沈菀垂著臉,沉默不語。

  她沒有再掙扎,眼簾一動,眼眶中的淚水就持續地涌出,沿著面頰,浸濕了他的衣襟…

  氣氛更壓抑了,容嬤嬤、大丫鬟和乳娘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目光都去看榻上的顧之顏。

  符水似乎開始在她體內起效了,顧之顏漸漸地平靜了下來,閉著眼…

  窗外凜冽的寒風依舊呼嘯著,如野獸怒吼,似如長龍咆哮之聲。

  這一夜,雪半夜就停了,可風不止。

  次日一早,早朝重開,其他朝臣還來不及稟事,靖郡王顧錦第一個從隊列中走出,在朝上上折,說自己才疏學淺,難當大任,不堪為郡王位,請旨辭爵卸職。

  猶如一聲驚雷轟然在天際炸響,滿朝文武先是靜了一靜。

  跟著,金鑾殿上瞬間嘩然。

  靖郡王府是老牌的宗室了,其先祖是太祖的嫡子,就算已經歷經幾代,在大齊朝的宗室中,也是相當尊貴的,也正因為此,本該在這一代降爵的顧錦得了先帝的額外開恩,沒有將爵,依舊承郡王爵。

  這一任的靖郡王顧錦在襲爵后雖無大功,但也無過,這十來年差事辦得平平穩穩,現在這才三十不到的人,正值精力最好的壯年,卻突然當朝辭爵,總不免讓人浮現連篇,覺得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為人知或者不可言說的隱情。

  這下子,滿朝文武都把原本要說的正事給忘記了,一顆顆八卦之魂雄雄燃燒著。

  相熟的宗室、勛貴與官員三三兩兩地面面相看,不得不懷疑皇帝要削減宗室的爵位,所以,暗地里拿靖郡王開刀,逼靖郡王自己上朝請辭。

  否則,靖郡王既沒有殺人,也沒放火,應該也沒強搶民女、貪污受賄什么的,怎么會莫名其妙地把自己的爵位往外推呢!他又不是撞壞腦子了。

  所有人都覺得自己真相了。

  殿內的群臣騷動得更厲害了,分成了兩派。

  那些個以科舉謀仕的朝臣們覺得如此甚好,在他們看,宗室勛貴就如同血蛭一般在吸著大齊的血,大部分人都德不配位。

  而那些身負爵位的宗室勛貴們的心則都提了起來。

  他們都認為這個先例可不能開。

  要是靖郡王先辭爵,那么皇帝下一個就該對別的宗室開刀了吧?!

  繼宗室之后,是不是就該輪到勛貴了?!

  那些宗室都把目光投向了宗令禮親王,對方也如他們所愿地站了出來。

  “顧錦,你胡說什么!”禮親王立刻表明了他的不贊同,對著靖郡王喝斥道,“爵位關乎重大,豈能兒戲!”

  緊接著,禮親王又鄭重地對金鑾寶座上的皇帝說道:“此事非同小可,請皇上三思。”

  禮親王其實只是想將此事先擱一擱,可是聽在群臣耳里,愈發覺得靖郡王辭爵是皇帝的意思。

皇帝面沉如水  靖郡王等禮親王說完后,就再次對皇帝道:“皇上,臣已經深思熟慮過了,請皇上恩準臣辭爵。”

  他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了金鑾殿的每個角落,態度十分堅定。

  在眾人灼灼的目光中,他就這么維持著作揖的姿態穩穩地站在金鑾殿中,仿佛那風雪中的巍峨高山,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撼動他一絲一毫。

  朝上再次靜了一靜。

  坐在最高處的皇帝俯視著下方眾人,就像是九重天上的天庭之處高高在上地俯瞰眾生似的。

  有人悄悄地抬頭去偷看皇帝,只見皇帝薄唇緊抿,臉上看不出喜怒。

  皇帝久久都沒有說話,隨著殿內沉寂的延續,任誰都能猜出皇帝的心情絕對稱不上愉悅。

  冬獵后的第一個早朝就在這種詭異的氣氛中開始了,眾人都有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京城上方的天空中陰云堆砌,層層疊疊,仿佛隨時會有又一場風雪降臨。

  于是,街道上行走的路人也不多,那些茶館酒樓的生意也有些慘淡,唯有那些賣炭火、柴火之類的鋪子門庭若市。

  靖郡王還沒回府,而沈菀已經在一早就帶著女兒顧之顏回了穆國公府。

  這時還沒下朝,才辰時過半而已。

  她回娘家前沒派人提前遞口信,穆國公夫人見三女突然回來了,有點驚訝。

  三女已經很久沒有回娘家了,穆國公夫人心里是知道她的顧忌與苦衷,只有心疼,過去這幾個月也就不時派人給郡王府送些特產什么的,也有寬慰女兒的意思。

  “阿菀,你…你怎么這么憔悴!”穆國公夫人見沈菀臉色蠟黃又瘦了一大圈,心疼地拉著她坐到身邊,心一沉,覺得哪里不對。

  這次冬獵,穆國公留守京城,沒有隨駕,因此穆國公夫人也沒去,到今天才又見到沈菀。

  “我沒事。”沈菀反握住母親的手,啞聲道。

  顧之顏是被乳娘抱進來的,她的身子裹在一件大大的斗篷里,也看不到她的臉,所以起初穆國公夫人只以為天氣冷,外孫女還睡著。

  穆國公夫人對著乳娘招招手,道:“你們是昨天才回京的吧,七娘這一路舟車勞頓,是累了吧?讓我看看…”

  等乳娘把小姑娘抱近了,穆國公夫人一看顧之顏潮紅的臉色,就發現她不對,連忙用手往她額頭一摸,面色變了。

  “七娘在發燒!”穆國公夫人脫口道,一顆心急墜直下。

  誰都知道顧之顏是沈菀的命根子,在她發燒的情況下,這大冷天的,沈菀還不管不顧地把人抱回娘家來,肯定是郡王府里出了什么大事了。

  穆國公夫人想要再仔細問問,但沈菀已經主動說道:“娘,您能不能先把大姐叫來?”昨晚顧之顏喝下符水后,就已經燒得沒那么厲害了。

  穆國公夫人怔了怔,連忙吩咐身邊的管事嬤嬤道:“韓嬤嬤,你走一趟永定侯府去把阿芷請來。”

  “是,太夫人。”韓嬤嬤領命走了。

  她還沒出西暖閣,就聽后方又傳來穆國公夫人吩咐大丫鬟的聲音:“半夏,你拿著國公府的帖子去請太醫…”

  “娘,不要!”沈菀連忙打斷了穆國公夫人,面色復雜。

  韓嬤嬤出去了,自然也就沒聽到母女倆后面還說了些什么。

  穆國公夫人心里疑云重重,緊緊地盯著沈菀,看著乳娘抱著顧之顏送到了沈菀的懷里,看著沈菀小心翼翼地抱著顧之顏,彷如抱著一個易碎的珍寶。

  穆國公夫人也垂眸去看顧之顏,壓低聲音,擔憂地再問:“阿菀,七娘到底怎么了?”

  “你和女婿出了什么事?他惹你生氣了?”

  然而,不管穆國公夫人怎么問,沈菀都沒有說話,置若罔聞,她的神情有些游散。

  穆國公夫人心里幽幽嘆氣,見狀,也不再問了。

  沈菀抱著顧之顏,一手輕輕地捋了捋她鬢角的碎發,閉眼昏睡的顧之顏櫻唇蠕動,發出小小聲的呻吟。

  看著女兒和外孫女,穆國公夫人有些坐立不安。

  女兒的狀態看著比去年那時候還糟糕,她越是不說話,穆國公夫人越是覺得有什么她不知道的麻煩事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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