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死了,我的徒弟也死了…”宛丘城內,王伯當的尸體擺在李密的面前,王伯當的臉色很平靜,似乎走得很平靜,走得沒有一絲痛苦。
哪怕是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李密此時也流下了兩行淚水,他看著眾人的神色,緩緩的說道:“我李密這輩子該走的路已經走過了一遍,我勝過、敗過,輝煌過、落魄過…還當了幾個月的皇帝,但我唯獨沒有投降過,也不想去投降…我以反隋為畢生之志,若我降隋,將會成為千古笑柄,反襯出楊廣子孫的心胸寬廣。所以,楊侗縱然饒我一命,我也不愿像蕭銑、竇建德膽顫心驚的茍且偷生。不過這是我李密自己的決定,從現在開始,宛丘城門大開,想走的人,我絕對不會強行留下。”
“誰敢走?”跪在王伯當尸身前默默垂淚的孫長樂大聲說道:“誰敢走我就殺誰。”
“放肆!”李密目光森然的看著孫長樂,厲聲說道:“這是我的決定,官員、將士和百姓都不許阻止。”
“喏。”
孫長樂不甘的應了一聲。
李密沒有多言,而是抱起了王伯當的尸體,徑直回到后宅,親自將他收斂入棺。
而城門果真如他吩咐那般,徹夜不關。
到了第二天清晨,李密擊鼓升帳之時,除了孫長樂等嫡系心腹和房玄藻,全部走了個干干凈凈,城內原有的七萬余名將士,只剩三千多名內軍士兵。
“先生為何不走?”
“微臣為何要走?”
“哈哈,問得好。”李密開懷大笑說道:“看來我李密做人不算太失敗,還有這么多人愿意陪我走完這最后一程。大魏的將士們,隨朕出城決戰。”
“末將遵命。”
魏軍出城,楊侗即已知曉,并且出動了最精銳的玄甲軍,羅士信、裴行儼、尉遲恭、薛萬徹、牛進達各率一衛士兵,蘇定方和杜伏威、堯君素、辛獠兒、李正寶等等武將盡皆上陣。
亂世的精彩,不在于大亂,而是在戰亂之中脫穎而出的英雄豪杰們,他們或為榮耀而戰、或為自家主公那份賞識之恩而浴血沙場、至死無悔,也或許是為了武將之間的惺惺相惜而拼死作戰。
但不管怎樣,天下從大亂到大治,除了死去無數百姓,還有多不計數的時代精英為自己心目中的英主、為自己的理想榮耀而亡。正是這些人浴血沙場,才有盛生的誕生 也許以后不會有人記得他們的付出和忠誠,但他們的一生卻無愧于心,活得轟轟烈烈。至于后人如何評說,他們或許從來就沒有在意過。
隋魏雙方將士為自己的認可的明主而戰、為自己的榮耀而戰,只是選擇不同,并沒有對錯之別。
也許有人說他們很傻,但正是這份傻勁,才讓這個民族在生死存亡到來之時,一次又一次的將本族扶正,永葆青春。
“咚,咚,咚…”
雙方在城外展開了血腥廝殺,血霧彌漫天空,凄厲的慘叫聲如同死神在天空放聲獰笑,一片士兵儼如稻草一樣被砍倒、被踐踏,脖子被砍斷,頭顱滾落于地,滿地都是肉泥和血水。
到處是殘肢斷臂,尸體遍野,血流成河。
敵我雙方眼睛都殺紅了,盡管魏軍士兵血拼到底,但玄甲軍的都是萬里挑一的驍勇之士,攻堅戰對于他們而言,是家常便飯之事,他們的戰斗力不止是在裝備上面,戰斗經驗,身體素質幾乎都是全方面的碾壓魏軍,他們在一員員大帥、大將軍的帶領下所向披靡,殺出一道道血路。
哪怕玄甲軍普通士兵的戰斗力都比得上魏軍的校尉,而且還精于協同作戰,進攻自保都綽綽有余。更不要說還有羅士信、尉遲恭、裴行儼、薛萬徹、牛進達等等猛將在拼命作戰,而魏軍將士雖然決死奮戰,但勇氣不等于戰斗力,從廝殺一開始,他們就處于極為被動的局面。
也因此,這場戰斗雖然異常激烈、血腥,但是持續的時間并不長久。
不到半個時辰,這場戰爭就已經結束了。
魏軍除了孤零零的李密和房玄藻,無一人生還、無一人逃跑,盡皆戰死于這片被鮮血澆灌成紅色的大地之上。
“圣上,微臣先走一步了。”房玄藻向著李密行了一禮。
李密微微一笑,“好,朕稍候就到。”
房玄藻從袖口拿出一個瓷瓶,將早有準備的藥液一口飲盡,不一會兒,鮮血便從口中流了下來,面帶微笑的倒在了地上。
楊侗徒步走到李密面前,目光審視著這位梟雄,李密今年才四十有余,可是他已經蒼老得像個花甲老人,頗為感慨的說道:“蒲山公,咱們終于見面了。”
“是啊,我們終于見面了。”李密目光看向了緩緩行來的楊侗,大聲說道:“我李密佩服的人不多,以前只有太尉楊素,如今多你一個。圣武帝,恭喜你,你贏了。”
楊侗嘆息道:“看來你是心意已定了。”
“這天下,有你一人就夠了。”李密頗為感慨的說道:“我李密自命不凡,也蹉跎了半生,自以為做出了一番事業,只是死到臨頭才發現,成事的并非是我李密,而是翟大哥,若非是他打下一個堅實的根基,我或許連和你為敵的資格都沒有,此言可對?”
“翟讓胸無大志、小富即安,如果只是一介凡夫也就罷了,但他偏偏是一方勢力的大首領,他這種思想要不得。要不是你在撐著,瓦崗早就完了。其實你一點都不弱,只不過瓦崗畢竟是由無數支土匪流寇組成的勢力,你很難做到號令一統,你每一次大戰,不僅要防止敵人,還要防備‘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這才讓你錯失了很多良機。另外就是你不如我和王世充干脆,要是你一心一意的依仗瓦崗群雄,而不是把很多本該屬于他們的權力、利益給了關東士族,你的處境會更好一些。”楊侗淡淡的說道。
李密點了點頭,此刻的他帶著幾分堪破生死的淡然,他嘆息道:“圣武帝所行之事,與王莽如出一轍,其中之難難如登天,不過如今看來卻是成功了,只可惜,我是看到那一天了。”
楊侗聞言默然,對于李密,他說不出招降的話,一來是李密不會,二是他要考慮羅士信等人的感受。
事到如今,李密自然也不會說什么歸降的話,他看著房玄藻的尸體,眼中閃過一絲絲溫和的神色,頗為自嘲的一笑:“我這一生有這么多愿意與我同生共死的弟兄,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是我要求得太多了。”
楊侗笑了笑:“人不都這樣嗎?”
“確實。”李密點頭道:“我有一事相求。”
“你說吧。”
“希望你能夠好生安葬我這些弟兄。”
“你這個條件不過分,我答應你。”
如果沒有這滿地尸體,兩人不像是敵人,反倒像是一對忘年之交。
“多謝了。”李密鄭重的行了一禮。
楊侗坦然的接受這一禮,問道:“要我送你一程嗎?”
“不用了。”李密搖了搖頭,拔出寶劍橫于頸前。
“一路走好,‘此去泉臺召舊部,旌旗十萬斬閻羅’。”
“哈哈,但愿如此。”李密帶著幾分豪邁的大笑了起來。
楊侗不再說話,轉身返回,而在他身后,一道鮮血飛濺而出,楊侗似有所覺的微微一抬頭,看了看有些晦暗的天空,忽然有一滴雨水滴臉上,隨即有大雨從天空落下,楊侗有些驚訝的說道:“看來這老天也在為李密送行呢。”
渾身浴血的蘇定方也對這突然天變感到驚訝,說道:“我在西域的時候,那里的人說,一旦某些大人物死的時候,都會下雨。”
“大人物又能如何?”羅士信笑著說道:“還不也是死得不能再死了嗎?”
“就你說得有道理。”楊侗笑著對羅士信說道:“朕打算把李密和他的人一起厚葬。你覺得如何?”
“人死如燈滅,過往的一切都煙消云散。”羅士信笑了一笑,道:“李密至死都沒有失去梟雄的氣度,是個讓人佩服的人物。師父在天之靈,也不希望我這個徒弟壞人尸體。”
“圣上。”沒有參與此戰的謝映登、程咬金、徐世績上前行禮。
“嗯?”
“末將等人和李密、王伯當、孫長樂、房玄藻他們有過一段兄弟情義,還請圣上恩準末將收葬他們。”謝映登請求道。
“準奏。”正如羅士信說的那樣,人死如燈滅,楊侗當然不會在乎什么了,謝映登他們這些人重情重義,有此要求并不意外,要是他們沒有這么做,反而讓楊侗感到心寒。
“多謝圣上宏恩。”謝映登等人長長的松了口氣,十分感激的躬身行禮。
至此,隋魏之間的戰事以大隋大勝、李密自刎而告終,在中原、在南方轟轟烈烈鬧了十幾年的瓦崗軍、天下反賊盟主李密徹底完了。
此戰時長不足兩月,持續時間之短、結束之快令人大為震驚,雖然南方新安、余杭、遂安、東陽四郡名義上還是李密的地盤,但是對于大隋王朝來說,中原、江淮已經一統,大半個天下已經落入囊中,卻是不爭的事實,剩下的那四個郡不過是囊中之物罷了,只要張鎮周協同秦瓊滅掉林士弘,收復也不過是時間的問題而已,至于只有永嘉和建安二郡的孟海公想必不會愚蠢到做出虎口奪食之事,即便是真的這么干了,也只會讓他有限的兵力散于四方,這對大隋而言反倒是好事。
只是李密滅國身死的這個消息,對于李淵、林士弘、孟海公、馮盎這四個殘存的勢力來說,卻不啻于一記晴天霹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