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盛北疆,虎嘯關,風唳城。
鎮北軍戍關指揮所內,一抱大小的炭盆,架在屋內四個角落及正中央的位置。
炭是最普通的木柴炭,煙塵頗大。因此,燒一盆就不能再續了。得等煙塵散得差不多,才能再點燃新的。
此時炭盆里只有余燼,屋內溫度低得快要令茶水結冰。
虎嘯關指揮使楊烽及兩位副指揮使、三名指揮同知,分別坐在鋪著皮裘的椅上,眉頭緊擰、愁容滿臉。
三日前,剛剛送達的糧草補給,被一把火燒得只剩不到一成。
楊烽及五名同僚商議再三,還是拿不定主意,不知該如何處理此事。
往上報,少不得被治個失職之罪,后果可大可小。不報,等著被餓死凍死。
眼下所剩的糧草補給,勒緊褲腰帶最多還能撐大半個月。
“唉!”
坐在上位的楊烽,不知第幾次發出深長的嘆氣聲。
次座上一個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中年人,開口道:
“楊指揮使,依卑職之見,應及早將此事上報,速調糧草補給前來。
否然,待冬不爾湖全面冰封,幹達爾部定會派輕騎橫穿冰湖前來援助那木達瓦剌部。
屆時,戰事吃緊,內憂外患,再上報可就來不及了。”
中年人說罷,又有一位稍年輕些的官員,對此表示贊同。
“嚴同知此言差矣!”
顯然,有表否的。
一位滿面蓄著絡腮胡的壯碩大漢,拍了拍胸前皮甲,粗糲的嗓子像吞了口雪砂子一般:“大人,末將愿出戰。他娘的韃子,老子也去打一打他們的秋風。”
“不可,不可。”
當間隔著個四方沙盤、坐在大漢正對面的另一位著皮甲的年輕男子,擺手道:“此時開戰,于我軍不利。入冬后自當以守為主,怎可輕易出城。”
包裹嚴實的中年人,噌地站起身,提高音量道:“該當速速上報!”
“上報亦不可。報上去,這罪名誰來背?你?你?還是你?”著皮甲的年輕男子也站起身,挨個責問在座諸位,道:“你們誰敢站出來?還不是得楊大人一力承擔。”
“啥?讓大人承擔?老子頭一個不答應。”壯漢吹胡子瞪眼、一臉怒容地瞧了那幾人一眼,復又向座上楊烽拱手道:“末將但求一戰!”
“戰不得!我軍不擅冬戰,神機營一干火器在這般天氣之下,有炸膛之危…”
年輕男子話沒說完,被壯漢指著鼻子打斷。
“葉定國,你到底什么意思?上報也不行,開戰也不行,那你倒是說一個行的。”
包裹嚴實的中年人,用看白癡的眼神,嫌惡地掃了壯漢一眼,道:“十年不戰之約,即將到期。此時若我軍主動開戰,打贏了不一定有好處,可打輸了卻只有壞處。”
“呸,放你娘的狗臭屁。嚴松隸,老子忍你很久了。你特娘的是有多怕韃子,啊?仗是咱們打的,又不用你這手無三兩力的軟蛋上陣。滾邊兒去…”
“欸,蔣大剛,怎可如此辱罵本官!”
“罵你怎么了,不止罵你,老子早就想揍你了…”
“諸位同僚,諸位、諸位!”
楊烽大喊一聲,眼見就要撂膀子干起來的幾人,這才氣咻咻地互相怒瞪一眼,鼻子噴出一股霧氣,忿忿地坐回椅上。
楊烽吐出一條霧氣柱,雙手按在椅把上站起身,滄桑的面容上滿是無奈與凜然。
“那木達瓦剌部聯同雄鷹三盟,乃是蒼狼的前哨,約期未滿之時便三番五次挑釁我大盛北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想來,五個月后,約期一到,勢必掀起大戰!
諸位,此次糧草大營被燒一事,楊某一力擔起。”
“大人!”
名叫蔣大剛的漢子登時跳將起來,楊烽擺擺手,繼續道:“葉定國,你速去虎牢縣借調糧草。切記,不可強求,待新一批糧草補給送達,及時還上。
蔣大剛,記住,切莫與段千戶沖突。
請諸位,務必守住虎嘯關!
切不可于十年之約之前,給那木達瓦剌可趁之機,攻入風唳城。”
楊烽口中的蒼狼,乃是北軍對蒼王兀木戰戈的稱呼。而虎牢縣,則是距離虎嘯關最近的大縣。
這番話罷,在場另五位也都沒了話說。眾人先前爭得面紅耳赤的火氣,也瞬間散了。
楊烽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此一去,自領失職之罪,削職事小,一個弄的不好,就得下大牢。
如今,朝中的風氣早已不可同日而語了。
想當年,神武侯麾下三軍何等的威風,鎮北軍更是呂帥一手拉拔起來的。
而現在…
驃騎將軍呂淵嵉被發派去了南邊,神武侯則已沉寂了近十年。
雖然像楊烽這樣的老部下不愿承認,但心里頭都知道,侯爺也是沒辦法,被留在京都等同于半退體養老狀態,根本就難再有何作為。
此時的鎮北軍,也已不復當年榮光。
或許是十年的日子過得還算安生,也或許是沒了侯爺和將軍這父子二位主心骨在,總之,而今的兵士戰斗力最多也就只剩當初的三成。
恐怕,這也還是樂觀的估計。
楊烽走到沙盤前,再次看了眼那陪伴了他戎馬半生的老物件,又看了看葉定國和蔣大剛這兩個自己一手帶出來的副指揮使,心底不禁泛起一絲釋然。
然而,更多的,還是不甘與不舍。
老了。
該走了。
等待他的,會是革職查辦還是直接下獄…
楊烽心底翻江倒海、五味雜陳,還沒來得及多唏噓,便聽帳外一聲自遠及近的呼喊。
“報!”
一名士兵滿面風霜奔進帳來,鬼泣般的風雪趁虛卷入指揮所內,令那包裹得極為嚴實的指揮同知嚴松隸,不禁上下牙打顫,渾身瑟縮起來。
“報指揮使,”小兵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大聲道:“段大人回來了!”
六位大人面面相覷,不明所以。
“段大人夜襲‘狗子營’,大獲全勝!”
蔣大剛與葉定國驚愕無比地互視一眼,包括那名中年男人在內的三位指揮同知,則更是震驚得說不出半個字來。
楊烽心底一陣錯愕,急道:“到底怎么回事,具實報來。”
“是!”
小兵一一稟報。
段長空在天未明時,領了兩隊僅六十余精騎,輕裝簡行在大雪最盛之時,借風聲掩行,摸到那木達瓦剌北部河邊的一處軍營,也就是被他們這些兵士口中的‘狗子營’。
血戰至天明,精騎隊完勝。
“好!好一個段長空!”
楊烽擊掌大喝一聲,目中的無奈與悲愴早已一掃而空,心底升起一股久違了的血涌之感。
此前,經常對段長空表示不滿的蔣大剛,這會兒也全然忘了自己曾經說過的粗言穢語,大手用力地拍在葉定國肩上,哈哈笑了起來。
那包裹嚴實的中年人,先是與另一名指揮同知對了個眼神,顯出一絲慌亂。
此人很快恢復冷靜,皺眉道:“段大人雖是千戶,但在軍中也當守軍中規矩。不與我等商議,便妄自調動精騎,如此行事往大了說,可是有違軍令。”
“是啊,是啊!”另一人應聲道。
楊烽眉頭一壓,正欲開口,便聽帳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緊接著,指揮所的大門打開,厚厚的棉帳被一把長戟挑開。
原本烏黑發亮的戟尖,呈黑紅色,乃是鮮血被凍成冰后形成的。
隨后,一個渾身輕甲幾乎被血冰覆蓋的身影,出現在帳后。
段長空摘下黑色鬼面甲,露出那張周正敦厚中帶著一絲狂暴的英武面容。
楊烽迎上前去,“段千戶!”
段長空點頭一禮,手中長戟毫無預兆地指向那名包裹嚴實的中年人。
“拿下。”
隨著段長空冷酷至極的兩個字,兩名著輕甲的精銳上前將中年人押住。
“大膽!段長空,你、你敢。楊指揮使…”
一名精銳直接一巴掌扇得那中年人口噴鮮血,吐出兩顆牙,耳朵嗡鳴、大腦昏饋。
未等楊烽等人開口,段長空一邊抹著臉上的霜雪,一邊沖帳外說道:“押進來。”
又四名輕甲精銳,押著兩個渾身用粗鐵鏈捆得結結實實的瓦剌漢子,送進指揮所內。
“脫、脫脫不歡?!”
戍守虎嘯關十幾年,楊烽和蔣大剛都認得這位身高九尺有余、鼎鼎大名的那木達瓦剌勇士,三品武者脫脫不歡。
而那名叫嚴松隸的指揮同知,搖搖晃晃回過神來,看清帳內多了兩個瓦剌人后,竟是直接昏死了過去。
段長空深深地看了另一名指揮同知一眼,走到楊烽身邊耳語兩名后,又匆匆出了指揮所。
楊烽,武力值一般、領軍才能也一般,但勝在經驗豐富、為人還算剛正不阿。
余下事務,交給這位指揮使處理,足夠了。
出了指揮所,回到自己住處。段長空將黑戟插入槽樁,解下輕甲后,赫然可見后肩胛及背心的幾處道道血痕。
一名普通士兵打扮的中年人,端著一盆熱水入得屋來。
屋內,僅有一床一桌兩把凳,段長空坐在屋內僅有的一張凳子上;中年士兵熟稔地為他擦洗后背的傷口,又接過段長空遞來的一只瓶子,將其中白色藥粉敷在傷處。
“您這回還是冒進了些。”中年士兵面無表情道:“雖有線報,但這般襲殺,萬一敗了可如何是好?”
段長空心知這位長期蟄伏于鎮北軍中的暗翎死士,并不是在教他做事,純粹是在擔心自己,便笑著回道:“自是有十拿九穩的把握,才出手的。”
虎嘯關指揮同知嚴松隸、鄭會平二人,暗通那木達瓦剌部,將鎮北軍糧草運送路線及存放之地透露給對方一事的全過程,可以說一直都在暗翎監察之中。
因此,那晚被燒的糧草補給,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最后剩下來的部分,也不過是段長空刻意安排在‘現場’的道具罷了。
這批糧草補給壓根從頭到尾就沒來到風唳城,而是在半道上,轉了個彎直接運去了距離北狼關更近的一座小城。
圈套套圈套,算計反算計。
目的,便是引那個輕易不露面的那木達瓦剌第一勇士脫脫不歡現身。
鎮北軍遭受糧草危機,正是趁虛之時,脫脫不歡定不會放過這一強攻的好機會。
而且,脫脫不歡也一定會采用急攻、偷襲的策略,絕對不會正面發起大戰。
很簡單,十年不戰之約還未到期。便是再忍耐不住,那木達瓦剌部也不敢明面上逆了北蒼王當年定下的契約。
雖然,兀木戰戈無時不刻都想發動全面大戰,為自己那個被斬殺了的愛子報仇。但身為大宗師,身為北國之王,他有定力、有耐心、有時間。
“去通知北狼關那邊,可以將輜重運送過來了。
另外,蟄伏于北境、以及深入北蒼十九部的所有暗翎,暫停一切行動。
等兀木戰戈耐不住性子,等冬不爾湖冰封,等斡達爾部橫跨冰湖摸過來,咱們便起狼煙,聯合北狼關那邊,給他們來一個迎頭痛擊。”
“是!”
中年士兵退出屋去,段長空撿了身干凈的衣裳穿上,披上從那木達瓦剌打秋風來的一塊白狼毛皮,走出屋去。
風聲呼嘯,如神嚎鬼泣一般。
天幕像是被撕破了一般,大雪傾灑,沒完沒了。
段長空仰頭望向南方。
“死小子,這么快就突破到一品了。娘也終于得償所愿,破品入宗師境。
看來,我得抓緊了啊!”
“樂天哥哥,大師兄,快出來看啊,下雪啦!”
大德殿側旁、此前作為落星鎮防護工程臨時辦公處的一排矮房內。
坐在火盆旁正在研畫、修改精密圖紙的范賢與天才瘋子大師兄聞通,在聽到花想容的一聲呼喚后,方才抬頭望向屋外。
二人出了矮房,便見多多兒穿著身鵝黃色褶裙、外披雪狐裘衣,白雪映襯之下,粉頰如瓷,十足的嬌憨可愛。
聞通目中滿是柔光地看著在那與雪共舞的自家小師妹,范賢淡然一笑。
這位大師兄,心思是真的干凈澄澈。
滿腦子除了圖紙就是構造,再不就是該如何細化調整機關、模具之類的。
標準適合搞科研的專業型人才。不過,大概率會孤獨終老吧。
司空山的第一場雪,似乎比京都來得要早一些。
往年這個時候,多多兒總會給范氏豆腐坊送來棉裘、銀炭。這丫頭,一直都是個帖心的小棉襖,暖心的很。
不知道,江南的天空是否也飄起了雪。
想到這些,范賢獨自走到大德殿前石階旁,眺望遙遠的北方。
“北境的雪,一定很不一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