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持著閱后即焚的良好習慣,范賢將左綰集的親筆信,扔進灶膛內,燒得灰都不剩。
傍晚,燥熱了好幾天的京都城,難得地下了場暴雨。
雨停后,八方尋芳客紛紛從自家府中、各大小酒樓客棧,向京都四大青樓之——采香館,進發。
大盛三年一次的花魁大賽,即將進入三分之一決賽。十二強刷六留六,之后刷三留三,最后決出花樓狀元、榜眼與探花。
搞得跟真科舉一樣。
作為本次大賽黑馬,力壓各州、府、郡、城代表隊的‘西城之光’桑枝姑娘,能否再次爆冷,殺進前六呢?
答案馬上揭曉。
今晚,籌備了好幾天的采香館內,亮如白晝、演臺高筑,十二金花競爭艷。
首先,是本次大賽熱門,來自京都內城[暮云軒]的如意姑娘;
且看她,身段裊娜似拂柳、波濤洶涌掩不住,一點紅唇吟嬌曲、兩條玉臂舞云袖。
端的是個騷…姿態萬千的美嬌娘。
隨后,是江南碧玉、有著千年難得才女之稱的沐青女;
只見她,萬花叢中一素衣、三千青絲簪道髻,玉指纖纖撥古琴、曲韻古雅清高音。
卻是個,不施粉黛卻美得如那畫中仙般的脫俗人兒。
只是,略平。
再來是…略。
到了桑枝登臺,已是場面最熱鬧、人聲最鼎沸之時。
她末開口唱曲、也不翩然起舞,無琴亦無簫,沒有任何才藝展示。就那樣干巴巴站著,看上去有些。
莫得感情。
但,匪夷所思之處,便在于此。
面相長得偏向清冷掛的桑枝,雙目空洞地掃視了一圈演臺底下的男人,便收獲了一大波,打賞。
之所以被稱為黑馬,一則她出身瀟湘樓這種三流館子,二則在眾多參賽選手中,她既無傲人身材、也沒出眾才藝;
論外形條件,桑枝的長相最多能說上一句‘美得比較有特點’。
結果,歪打正著,偏偏就合了一部分尋芳客的眼緣。這些人,看膩了被調教成流水線產品的包裝美人,開始尋求人類最本真的美。
永寧街被封那日,桑枝敢出言頂撞巡城史,便能看出來,這姑娘有點虎,性子挺野。
本就不情不愿地被么么桑逼著來參的賽,從頭到尾愣是沒給過一次好臉。
于是乎,便有某位勇于挑戰不可能的富商,一擲千金買佳人一笑。
之后,愈演愈烈。
與其說是真的愛慕桑枝,不若說是某些本就在商場、官場上互相看不順眼的老爺們,暗中輕勁。
男人的好勝心。
話說回當場,桑枝正在臺上‘展示’著她的不羈清冷真性情,臺下突地響起一聲驚叫。
某衣著華麗的青年,滿臉掛著血珠,不知所措地傻在那兒。
沖這青年噴了口血的中年男人,一邊咳嗽一邊緩緩倒地,周遭人群立馬驚恐躲開。
“出、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高臺一側,采香館老鴇撫著插滿珠花的腦袋,尖聲斥問道:“瞎嚷嚷啥呢,怎么回事啊?”
這時,一個身著繡金線絲袍、約摸五十來歲的男人,撥開人群快步走到那噴血倒地的男人身邊。
不是旁人,正是經范賢化了妝,面貌與本身相差甚遠的西城衙署邢捕頭邢路。
保命技之——以假亂真偽妝術。
之所以沒給邢捕頭用銀針入穴易容術,范賢的考慮是,老邢只有區區九品修為,富商云集的采香館少不了品級較高的武者,被發現他易了容,怕是當場就會被拆穿。
中老年版邢捕頭,一副經驗老到的樣子,把了把那男人的脈,面色大變、捂住口鼻大聲道:“此人不是肺癆就是熱疫,快,快抬出去!”
老鴇子臉上的粉都驚得掉了兩層,“你…你可不要亂說。”
“無知婦人,哼。老夫行醫幾十年,還會看錯?”邢捕頭厲聲道,一臉‘老子很專業’的表情。
采香館內登時亂作一團,客人們紛紛退避。
老鴇子也不敢怠慢,支使著兩個一臉驚恐不愿的小廝將那生死不明的男人抬起,從后院小門扔出去。
“年輕人,可別傻站著了,趕緊去洗一把,被血毒沾染害上病可就晚嘍。”
在邢捕頭的提醒下,那個被嚇傻了年輕人這才醒過神來,吱哇亂叫沖了出去。滿臉是血,十分駭人。
這時,臺上的桑枝姑娘突然以帕捂口咳了起來。咳罷,抬手一看,那帕子上分明殷紅一片。
嚶的一聲,桑枝倒地。
瀟湘樓跟來的丫鬟、仆人登時手忙腳亂地將她抬了下來,此時已被眾人當作‘權威專家’看待的邢捕頭,再次上前把脈。
之后,邢捕頭又是搖頭又是嘆氣道:“可惜了!”
桑枝的貼身丫鬟急問:“這位老爺,我家姑娘這、這是…”
“莫問老夫,快快請京都最好的醫師來與你家姑娘仔細把把脈吧。”
說著,邢捕頭從袖袋里取出一只小瓶,煞有其事地將瓶中藥水滴在自己手上抹了抹,扭頭便走。
在這位‘老醫師’離開之時,有些人聽到了這樣的說話。
“禍事了,趕緊回去沐浴更衣,可別染上疫癥…”
第一幕、第一場花魁賽起風波,圓滿結束,各演員退場。
疑染疫癥的桑枝姑娘,被送回瀟湘樓。
而邢捕頭來到此時所扮演角色‘某陸姓藥材商’下塌的內城星級大客棧。
演戲演全套,雖然他也不明白為什么要費這么大勁兒,搞的這么真,但內心里就認定了,這么做是對的。
非深度催眠所致,乃是愛情的堅定信念。
思慮再三,范賢最終選擇了最穩妥的方案。深度催眠的話,可以將邢捕頭的自我認知臨時徹底改成‘老醫師’人格。
但如此一來,又需在這個人格的認知中,安排進‘配合噴血演出’與‘桑枝身染疫癥’的重要戲碼,反而更復雜且不可控。
所以,還得靠老邢自己的演技。
范賢能做的,就是幫助老邢堅定‘我可以演好一個老醫師’以及‘我能娶到桑枝’的信念。
至于那個噴血的中年人,當然是老邢最信得過的兄弟。被小廝扔出去之后,此人已經表演結束、功成身退,溜了。
看了一場大戲、正遠遠護送‘老醫師’回客棧的范二娘子,心底笑道:“老邢,戲不錯嘛。”
次日,花魁賽有人疑似得了疫癥的傳言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京都城各大街小巷。
有人對此不屑一顧,天子腳下怎么可能發生這種事。
有人不相信,疫癥只會發生在鬧饑荒、食不果腹的窮鄉僻壤之地,京都城是什么地方。
有人表示半信半疑,有人覺得事不關己。
又半日,西城嘩然。
當五、六個醫師面色凝重地離開瀟湘樓后,一則關于‘西城之光’桑枝姑娘極有可能染上了肺癆或熱疫的消息,像晴空霹靂般炸響。
道不盡人情冷暖。
前一刻還被捧在手心的桑枝,轉眼就從豪華套間挪去了瀟湘樓后院單僻出來的小屋。
身邊僅留帖身丫鬟服侍,也就是那日被巡城史打暈、老邢幫著扛回來的小翠。
藥倒是不缺,用么么桑的話說,自己能出錢出力沒把她趕出去,已經很心善了;熬不熬得過去的,那是她的命,總不能讓其它‘女兒’們跟著遭殃不是。
某陸姓老醫師在入住的客棧留下‘京都不宜久留’等引人遐想的話語后,匆匆離城。
這個角色殺青后,邢捕頭又照著背了一夜的劇本,給自己頂頭上司、西城衙署錢大人表演了一個‘盡心盡責、大人好才是真的好’的帖心下屬。
錢大人一開始并不怎么重視,畢竟一個青樓女子能得的病,多了去了。他一個基層官員,懶得管也管不動這種事。
最多,將此事上報給御醫局。
然而,經過邢捕頭、嚴格來說是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靚仔‘編劇’,攻心、以小博大、得證清名的劇本洗腦后,錢大人突然覺得自己眼界淺了。
要是那個名叫桑枝的青樓女子沒事,那就當借此事向西城百姓展示一下自己愛民如子;
萬一真查出事來,那自己可就是最先發現疫癥苗頭、并及時處理的大盛優秀官員!
左加右減,總之,怎么算他都吃不了虧。
錢大人胖臉一顫、大腿一拍:“說的對,本官乃是西城一方父母官。查,給本官清清楚楚、仔仔細細地查!”
帶著愛民如子錢大人的決心,邢捕頭領著三班捕役快手,巡查西城各大街小巷。
重點是,那些修了兩個月的排水通污渠。
老邢心底有點小慌,為了娶個媳婦玩的這么大?
然而,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被深植于意識之中的信念,摁住了。
巡查第一站,瀟湘樓,后院小屋。
桑枝姑娘面色蒼白、奄奄一息,屋內盆子里還泡著染血的巾帕,看得隨行的幾個衙役有些心驚。
耳聞不如親眼所見。
問起病情,丫鬟小翠閃爍其詞,被逼問之下哭著哀求了一句。
“求求幾位大人,千萬別將我家姑娘的病傳出去。”
好一出,此地無銀。
眾衙役越發懷疑桑枝真的染上了什么會‘過人’的疫癥。
‘過人’,民間對人傳人之癥的描述。
第二日午后,令人心驚的事情,發生了。
西營、長樂等幾條重要街道,剛剛修完的幾條排污渠底,發現死貓死鼠若干。
換作平時,這些貓鼠死就死了,又不是死在水源處,而是被雨水沖進了排污渠。
但正因此時大家都心有所慮,這件事就不由得人不去深思,從而引起了高度重視。
隨后,西城衙署帖出布告,令百姓閉戶在家不得外出。
錢大人一聲令下。
大盛天朝開國后的第一次大規模義診活動,就此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