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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風動

  被坑事件之后,范賢足足半月未離開永寧街一步。

  日常豆腐坊、方廬,兩點一線活動。

  哪怕只是去給錢記酒樓送豆腐,也是毒粉、迷藥不離身,恨不得武裝到牙齒的一副慫樣,令范二娘子無力吐槽的地步。

  連素來比較能理解范賢這種‘少年老成穩重’狀態的老師方墨儒,都有點看不懂他了。

  但對于范賢來說,謹慎永遠都沒有最,只有更。

  躲、呸,靜下心來分析一波。

  那天被錢有財的小弟們從坑里撈出來后,他就注意到坑前不遠處的泥地面上,有一道淺淺的細微裂紋。

  正如他在決定摔坑里之前所想的那樣,是罡氣凝實的一擊所致。

  就這程度,即便是普通人被擊中,頂多也就像被飛來的土塊砸著,破皮淤青一片。

  絕對不致命。

  所以,對方這一擊,顯然并非要殺他。基本可以判斷,對方很大概率是在試探他是否藏有修為。

  第一次體質感應到‘一掃而過’,是在茶寮馴狐;第二次在左府門外。

  之所以拒絕馬車夫相送,就是怕有個萬一別傷及無辜,也避免自己萬一腦子一熱、明明可以脫身卻為了救人陷入困境之中。

  謹慎法則第一條:莫上頭;

  第二條:不給自己上頭的機會。

  對方在永寧街邊出手,想來肯定對他親愛的麻麻、一品仙刀范二娘子的力量,一無所知。

  這,若是老娘當時在就近,對方怕是…

  不,肯定已經被揚了。

  話說,天、地、玄、黃,四位老哥當時在附近嗎?

  不知道,不敢問。

  方廬內,方墨儒看著跪坐于自己對面,舉棋將落未落、猶疑不定的愛徒,溫聲問道:

  “怎么了?今日心氣有些雜亂,可是有何煩憂之事?”

  范賢將手中棋子放回草盒中,回道:“老師,學生最近做了些以前不會做之事,也不知是對,還是錯。”

  方墨儒也將棋子丟回草盒,撫須細思片刻,高深莫測地笑了笑,站起身沖范賢招招手。

  “賢兒,隨為師來。”

  雖彼此心底都知有那層‘君臣’關系,但除卻太廟冠禮那日,大多時候,方墨儒與范賢的關系比老師學生更親昵一些,就像一對爺孫。

  只有在像祖父般的方墨儒這兒,范賢才會更多地說些自己心底不便與人透露的話。

  他當然明白,七爺與娘對他的情感,不比方先生少半分。只不過,這世間的愛,并非只有一種模式。

  性情、立場、身份,等等,都決定了情感所能呈現出來的模樣。

  方先生是個有點兒潔癖的講究人,平日進屋需去履,此時也是這般。他攏了攏身上的淺灰長袍,光腳坐在門邊的廊臺上。

  又聾又啞的老奴端來一盤水果,范賢對這個服侍了老師大半輩子、同樣也是頭發花白的老人笑了笑,接過盤來挨著老師坐下。

  “賢兒,你看。”方墨儒手指著天邊翻滾的流云,溫聲道:“云之所以動,皆因風動。那你可知,風,因何而動?”

  范賢:心…心動嗎?

  咳,老爺子,這么老的梗,咱不玩了成不。

  “世間萬物,一呼一吸之間,便可引起風動。

  山巔之樹、汪洋之鷗、塵土之砂、濁世之人,被風拂動,亦因自身變化,催幻生風。”

  范賢訝異地看向自己老師,心底不禁嘆服。

  老師這兩句聽上去好像很玄乎的話,其實是將自然科學、社會學和哲學,都給囊括進去了。

  能量守衡定律、動能轉化、蝴蝶效應…

  不愧是曾經的大儒首徒、奇門傳人啊!

  “學生受教了。”

  “哈哈~”方墨儒仰頭一笑,將一顆葡萄送入嘴里,邊吃邊笑道:“我賢兒聰敏過人,聰敏過人吶。”

  范賢:……

  來自老師的日常過度解讀。

  “為師只是點了點,之所以有風之動,便是因世間萬物推導而成,并非其自身之因。

  我賢兒不過須臾彈指間,便明悟了為師話中之意,解開心之困縛。

  嗯,比之為師少年時,還要通透三分啊!哈哈…”

  ‘所以,老師您是想說,學生所做之事并非學生想做,而是被逼著推上去的咯。’范賢心底暗忖,登時一樂,緊繃了半個月的神經總算微微松了松。

  其實,要這么理解,也是可以的。

  雨巷化人、燕衛封街搞工具人一通操作,這兩樁事本就不是他找事,而是事找他;

  之后,無故被扯進毒殺案,再之后與左綰集相識,又幫重樓藥田搞了波危機公關...

  所有的事情,都不是他自愿自發去做。

  都是,被逼的。

  要說,有那么一點主觀能動性的話,也就是讓那個毒師自爆。

  “世人皆說,心念一動。實則,不然。

  對與錯,做與不做,并非一念之間。

  你之所思、所慮、所憂、所怖,你之性情、心智,凡此種種,早已將遇事之時會有何念,寫定于識海之中。

  當下,不過是順應而為罷了。”

  方墨儒笑笑說罷,埋頭在盤子里扒拉自己喜愛的果子吃。

  范賢卻是,真真的醍醐灌頂。

  是啊!老師所說,不正是自己前世所學專業最基礎的內容么。可自己,什么時候將其拋在腦后了呢?

  任何人,在遇到任何事時的反應、舉動,會做出的選擇,大多可以預判。

  人之一世,會變化,會成長。但每一步走過的路,用的是自己的腳;每一句說過的話,用的也是自己的嘴。

  范賢不再說話,只靜靜坐著。細細盤點自己此前的處理手法,是否存在紕漏,今后該如何在謹慎的基礎上再加一道,縝密的防御。

  半個多時辰后,起身穿鞋,作揖告別方墨儒。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聽老師一席話,困擾他半個月的問題,都理清想透了。

  穿胡同、過小巷,往家趕。

  路上,那個跟了他半個月的憨貨,又來了。

  范賢既無奈又好笑地把玩著手里的陀螺。

  要不,來一發?

  算了算了,雖然只是個七品執刀,可燕衛司還是勿碰為妙。

  也正是因為這家伙遠遠地‘暗中觀察’了將近半個月,范賢越發篤定,那日害得他不得不主動入坑的‘一掃而過’,必然是燕衛。

  大概率,是那個女鏡師。

  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引起對方試探之心?

  封街那日識破扮作婦人的殺手?

  若是那日之因,對方怎么可能隔這么久才想起自己這個嫌疑人,還特地跑來隔空拍一掌,試探一下。

  更何況,左良大人被毒殺一案過堂時,這個七品執刀與六品鏡師,曾暗訪西城衙署。

  所以,排除那天進城門之前的所有可能性,答案就只剩下一個。

  自己耍了點小手段,迷、咳,馴服白狐讓呂小候爺吃了癟。

  難不成,是替那位紈绔來找場子的?

  還是那個道理,燕衛司直接聽令于皇帝,就算武安候再得圣眷、權勢再大,也不敢染指一二。

  而且,堂堂神武候之子,要找場子哪這么費勁?直接給他套上麻布袋,拖城外一埋,不就完事了,要啥燕衛司。

  既不是露出破綻,又不是受人指使來暗戳戳做掉自己。

  那女鏡師,到底想搞哪出?

  “誒、誒,讓開,都讓開。”

  “桑枝姑娘要出來了,把道讓開。”

  途經瀟湘樓,一群小廝開道,嘴里不停嚷嚷著。

  擁擠于門前看熱鬧的、想一堵桑枝姑娘芳容的浪漢子,暴發出了更為狂熱的躁動。

  這人也忒多了些,都快呈包圍之勢了。

  不為別的,只因桑枝姑娘經過重重篩選,殺入了花魁大賽的十二強。

  就外西城這種泥腿子街的三流館子,能出這么號人物,莫說別人,便是瀟湘樓的么么桑都沒想到,會有這種好事落自個兒頭上。

  從贏得最開始的初賽,被稱作‘永寧街之光’,到‘西城之光’,再到現在的‘十二強’,短短半個月內,桑枝完成了底層服務人員的越級蛻變。

  從此,人生就要大不同了。

  看著鬧哄哄的浪漢,爭先恐后、兩眼冒綠光的狼樣,范賢只能避著人群往邊上走。

  在瀟湘樓對面的布莊門前,遇到了西城衙署捕快班頭,邢路。

  正此時,一身桃粉長裙、粉紗遮面的桑枝,在丫鬟的攙扶下,婷婷裊裊行出瀟湘樓,登上點綴得像新娘出嫁般的雙馬花車。

  她撩簾,僅露于外的一雙杏眼,朝布莊這邊投來意味復雜的目光。

  直到馬車行遠,范賢都還能看到那垂落在車窗處的繡帕。

  這…顯然不是那位有望成為花魅娘子的美人,看上自己了。

  范賢心底一笑,扭頭一看,便見一旁的老邢正伸長脖子巴巴地望著馬車遠去的影子。

  咦,歪?!

  不是吧,這對?

  聽老財提過,老邢真實年齡三十出點頭,十年前娶過個老婆,后來害癆病死了。

  他們這種在衙門聽差的捕役、快手,月銀只能說吃飽不愁。生活質量要提高,就只能靠灰色收入了。

  不過,老邢這人不錯。沒有多剛正不阿,但為人雖圓滑有之,但比較可貴的是,有底線。

  而關于桑枝姑娘,范賢也不知真假,反正豆腐鋪子的食客們最近聊的最多的八卦,就是關于這位未來花魁娘子的。

  說她原出身于大戶人家,家里遭了禍被充入教坊司,又被瀟湘樓么么桑買去。如今已十八,正是青春好年華。

  據說么么桑早在半年前就想給桑枝‘點絳紅’,奈何這姑娘硬氣,死活不肯,愣是靠每天唱曲兒賺下些銀兩,到現在還是個清倌人。

  “唉~~”

  老邢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嘆息,這才發現身邊還站著個小豆郎。

  “邢捕頭。”范賢笑笑打了個招呼。

  “小豆郎?你、你也來看…”老邢抬手指著遠去的馬車,欲言又止。

  “看?看啥?我就路過,路過。”

  “哦,”老邢突然一把抓起范賢的手,“走,陪叔喝一杯去。”

  范賢:不就發現了個不知人知的小八卦嘛。咋的,風,又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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