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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0.梅雨(2)

  紫色的繡球、木槿與龍膽;

  金黃的孔雀草與金盞菊;

  紅色的一串紅、粉色的牡丹花、四色的芍藥,純白的梔子花與百合。

  穿白底素花和服、披長而華麗的黑色和服外褂,九條太太站在滴水的廊檐,欣賞梅雨中的花園。

  身后傳來和服衣袂擺動的聲音。

  她沒有回頭,柔聲說:“又到了每年這個時候。”

  九條美姬上前一步,在母親身后一個手掌的距離站住,同樣望著這片幾乎可以稱為迷宮的花園。

  視線在大多數花上掃過,最后落在玫瑰上。

  從今年白色情人節以后,神保町別墅每天都會收到一束玫瑰。

  還有母親用來泡澡的五月玫瑰,她睜開眼的時候,渡邊徹拿到她床頭,兩人一起躲被子里聞過。

  她同樣穿和服,紫藤色,后面用金絲繡了九條家的家徽。

  母女倆站在一起,傭人遠遠地立在身后,遠處看去,仿佛一副古代貴族的浮世繪。

  美感被噔噔噔的沉重腳步聲打破。

  “家主,小姐,”還有兩米,九條伸介就停下腳步,“法事的準備已經全部做好了,那些京都的僧人被安排在豪德寺。”

  “辛苦了。”九條太太淡淡地說。

  九條伸介意不說話,默默地鞠了一躬。

  雨聲淅淅瀝瀝,院子里隱約起了霧,白蒙蒙一片,白色的花朵率先隱匿身形。

  “還有件事,托你去辦。”

  “是。”

  六月十九日,周六。

  這周天晴了兩天,到了周六周日,又開始下雨。

  “今天去不了,請假。”渡邊徹給清野凜打電話。

  “理由?”電話對面,清野凜穿衣服的動作停下來。

  “美姬讓我去一趟,好像是九條家上一代家主的忌辰。”

  清野凜繼續穿衣服:“你和九條家沒有血緣關系,也沒入贅,你去做什么?”

  “湊人數?”

  “我知道了。”

  接下來沒什么可說的,但電話卻沒有掛掉。

  渡邊徹眺望雨中的明治神宮森林,聽著電話里手伸進袖子、百褶裙拉上拉鏈、蝴蝶結勒緊的聲音。

  等清野凜穿好衣服,冷淡而輕聲地說了一句:“色狼。”

  “嘟嘟”,她掛掉電話。

  “我不信你不知道電話沒掛。”渡邊徹對著梅雨說。

  洗好澡,換了衣服,他在桌上給還在睡覺的明日麻衣留了紙條。

  「去美姬家,替我向小泉老師說一聲,渡邊」

  筆壓住紙,拿上雨傘出門。

  這是他第一次獨自去九條家的豪宅,以前要么是九條美姬來接,要么先去神保町,然后兩人一起去。

  出租車停在一條陡峭的坡下,再往前是私人住宅區,禁止行駛。

  渡邊徹付了車費,一個人舉著傘爬坡。

  上了坡,看見九條家的深宅大院,墻壁威嚴,院墻內綠樹枝葉繁盛。

  正門停了不少車,許許多多穿黑色西裝、素色和服的人進入宅子。

  渡邊徹走過去,這些人連忙打招呼。

  到了里面,渡邊徹沒去大堂,先跑去九條美姬的臥室。

  昨晚她睡在這,肯定還沒起床,而且每次他來這里,肯定被要求換上和服——今天要穿的,大概已經掛在和服架子上。

  推門進臥室,空無一人,渡邊徹有些吃驚。

  但和服架子上,的確放了給他準備的和服。

  正脫衣服準備換時,門卻打開了。

  “你嚇我一跳!”渡邊徹脫下重新穿上的褲子。

  “這么怕我,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九條美姬關上門,走過來。

  “我的身體是美姬的,當然得保護好。”渡邊徹取下和服,一件一件穿上。

  “嘴上說的好聽。”九條美姬手環他的腰上,給他系腰帶。

  等穿好后,渡邊徹才注意到自己這件也有九條家家徽。

  “這是?”

  “以后你就是我九條家的人了。”九條美姬幫他整理襦袢衣領和黑羽織,“走吧,寶貝。”

  “穿上和服,不應該用親王之類的稱呼?”渡邊徹摟過轉身要出門的九條美姬。

  “松手!”

  “你這身黑色和服真好看。”

  九條美姬拍了他伸進前襟的手:“別弄亂!”

  “那用上次的姿勢?”

  “今天是忌辰!”

  “哦。”

  “聽我說話!”

  渡邊徹原本想速戰速決,結果九條美姬玩著玩著,干脆放開了。

  等兩人洗好澡,重新穿好和服,慢悠悠到了佛堂,已經上午十點多。

  九條家私人的佛堂大得像旅游景點,宏達、金碧輝煌。

  檀香裊裊,此起彼伏的木魚聲,十幾名僧人齊聲低吟的誦經聲。

  佛堂前,過年見過一面的九條家大多數跪坐在那里。

  渡邊徹跟著九條美姬走到最前面,跪坐在九條太太身邊。

  “早安,母親大人。”渡邊徹低頭向她問候。

  九條太太緩緩睜開眼,看了他一眼,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這個時候的她,和那個開車、穿牛仔褲、穿棒球服的她截然不同,明明是同一張美貌的面容,給人的感覺卻是兩個人。

  法事從十一點正式開始,整整持續了一整天,到了晚飯的時候,渡邊徹才有空休息。

  “晚上還要繼續。”臥室里,九條美姬說。

  “還要跪?”渡邊徹驚訝地說,“我這一輩子都沒跪這么久!”

  “趁早習慣,你下輩子要跪的時間還長。”九條美姬靠在憑肘幾上,同樣顯得疲憊。

  “我給你按摩一下。”只要九條美姬點頭,渡邊徹立馬兌換這個的按摩技能。

  因為以前“按摩”的慣例,明顯誤會的九條美姬卻揮揮手:“別來煩我,自己出去轉轉,我睡一會兒。”

  “我說正經的。”

  九條美姬不說話,閉上眼睛準備睡覺,渡邊徹只能出去。

  外面梅雨依然下著,和早上來時相比,沒有變大,也沒變小。

  大自然是何等了不起,居然能做到這么長時間的雨量控制——渡邊徹站在九條美姬房門前的廊檐下,因為無所事事,開始胡思亂想。

  “少爺,渡邊少爺!”

  渡邊徹收回視線,看向聲音的來處:“伸介叔。”

  稱呼對方的名字,不是兩人有多親近,就像家庭旅行時清野凜說的:‘九條家全是九條,不喊名字根本不知道喊誰’。

  九條伸介同樣穿著和服,還算有點派頭,不過和‘一切都很襯他’的渡邊徹相比,就相去甚遠了。

  “今天辛苦了!”九條伸介說。

  “哪里。”

  “距離開始還有一個小時,要不要出去透透氣?”

  “出去?”渡邊徹想著是不是出去逛逛街,在書店里轉轉,但轉念一想,還要換衣服,太麻煩。

  “算了。”他說。

  九條伸介眼很尖,立馬說:“坐車出去,不用換衣服,就一個小時,鞋都不用濕了。”

  “鞋都不用濕?”渡邊徹說。

  “我這就讓人來背您!”九條伸介做出叫傭人過來的架勢。

  兩人同時笑了笑,渡邊徹問:“去哪?”

  “坐車逛一圈,找個干凈的地方坐一會兒,一個小時就過去了!”

  “那會麻煩伸介叔了。”

  兩人沒換衣服,坐上九條伸介的汽車,往中央區的方向去。

  夜色朦朧,雨水淋漓,家家戶戶亮起燈。

  車到目的地,九條伸介率先下車,有保鏢給他撐傘。

  渡邊徹晚下車一步,同樣有保鏢撐傘。

  九條伸介靠過來,給他介紹這是哪里,為此,他稍稍走出他自己的傘,和服被雨水打濕。

  “少爺來過這里嗎?”

  “這里是銀座?”渡邊徹打量四周一眼,燈紅酒綠。

  “對。”九條伸介說,“請跟我來。”

  兩人踩著反射霓虹燈雨水,走進一家店。

  店面不大,但內部裝潢很雅致。

  剛進去,一位身材苗條的和服美人走上來。

  “九條社長!您好久沒來了!呀,這身和服真好看!”和服美人看起來二十五歲左右。

  “媽媽桑,好看的在這呢!”九條伸介介紹渡邊徹,“貴公子,咱家未來的少爺!”

  媽媽桑好一會兒只是呆呆地張著小嘴看著。

  渡邊徹雖然帥,的確能讓花癡的女生看待,但銀座開酒吧俱樂部的媽媽桑看呆,那百分百是演的。

  但她演的十分自然,或者說順水推舟,非但不讓客人感覺假,反而虛榮心得到滿足。

  渡邊徹輕輕點頭。

  眼前的媽媽桑的確漂亮,但他沒多看一眼。

  沒有歧視,只是個人的喜好,他對這類女性相處不來。

  就連當初在御茶之水,九條美姬上來就吻他,他心里都會感覺不舒服。

  “媽媽桑,回神了!”九條伸介取笑道。

  “啊!”媽媽桑不好意思地掩著嘴,“真是,九條社長您不早點跟我說少爺的俊美,害我丟臉了!”

  “哈哈哈!”九條伸介大笑道,“媽媽桑看走眼了,可不只是俊美,少爺全島國第一聰明!”

  “第一次見面,哪里看得出啊!以后請常來,我一定會看出來的!”媽媽桑氣鼓鼓地不甘心道。

  九條伸介又給渡邊徹介紹這位媽媽桑。

  “少爺,這是銀座最漂亮的媽媽桑!這家店漂亮的女人很多,但所有的客人都是奔著媽媽桑來的!”

  “您可別這么說!”

  “先找個地方坐吧。”渡邊徹站了一會兒。

  “瞧我!”媽媽桑一臉自責,一邊引兩人往里走,一邊說,“好久沒見九條社長,又看少爺看得發呆,居然讓兩位一直站著。”

  兩人坐進一間包廂。

  “今天喝什么酒?”媽媽桑沒有讓其他女人來接待,自己陪著兩人,“九條社長存在這里的高檔葡萄酒?還是其他?”

  九條伸介看向渡邊徹。

  “不喝酒。”渡邊徹打量店里的裝潢,看那些衣著高端的客人。

  雖然不喜歡,但作為長見識,看看倒是無所謂。

  聽渡邊徹說完,九條伸介立馬說:“待會兒還有事,只是出來散氣,媽媽桑就當把地方借給我們。”

  “請盡管來!是我的榮幸!”

  媽媽桑讓領班拿來零食、果汁,還有高檔水果。

  雖然沒喝酒,但她的談性依然很高。

  大多數聊自己的事,什么出生京都,做過舞伎,還沒成為藝伎就跑來東京一個人闖蕩。

  中途口音換成京都話,溫柔悅耳。

  時不時問九條伸介工作,不細問,只問是否順心,順心則跟著一起開心,不順心則溫聲細語地勸慰。

  和九條伸介有說有笑的同時,不著痕跡地恭維渡邊徹,卻不主動問他任何問題。

  渡邊徹喝著果汁,思考島國社會。

  在島國,男人下班后在外面喝酒到十一點、甚至兩點很正常,來這種酒吧是地位的象征。

  他在《周刊文春》上看到過,安倍醬似乎也來過。

  照片上的安倍醬,坐在沙發上端著酒杯,笑得十分開心。

  等他回過神,媽媽桑顯得郁郁不歡。

  “少爺?”九條伸介喊了一聲。

  “抱歉。”渡邊徹以為自己走神,打擊了對方的聊天興致。

  “媽媽桑好可憐啊。”九條伸介莫名其妙地感嘆一句。

  “嗯?”

  九條伸介嘆氣道:“少爺,您可能不知道,其實銀座很多酒吧后面是有金主的,那位四井物產的田村常務,就是媽媽桑的金主。”

  “我以為還是伸介您呢。”渡邊徹說。

  “少爺您太看得起我了,我還欠著十億円,哪有前資助媽媽桑。”九條伸介說,“那位田村常務,因為得罪了人,要被派去國外當分公司的社長。”

  “常務成了社長,不是挺好嘛。”

  “國外的社長,哪里比得上本部的常務?而且,他人離開東京,媽媽桑就會失去金主,這家酒吧很快就會倒閉。”

  “伸介叔是打算做媽媽桑新的金主,然后準備向我借錢?”渡邊徹問。

  “不是,不是!”九條伸介連忙說,“少爺,不瞞您,其實我和田村常務是早稻田的校友,一起在劍道部待過,今天是向您求情的!”

  “拜托您了!”媽媽桑雙手扶在矮桌,低下頭。

  “少爺!”九條伸介說,“田村那家伙是被人陷害的啊,絕對不會做對不起公司的事,完全是有人嫉妒他的才能!”

  “你們求我做什么?四井物產的社長是誰我都不知道。”渡邊徹說。

  “四井物產的社長是柳澤,他是黑崎常務的人!”九條伸介說。

  “這黑崎常務又是誰?”渡邊徹問。

  “您忘了嗎?年前開會的時候,他跟我搶神奈川的業務,當時多虧了您幫我說話,我才接受神奈川的業務。”

  “半年前的事,記不清了。”渡邊徹露出回憶的神色。

  “這些對您來說不值一提,不需要記住,您只要和小姐說一聲,別說田村常務、四井物產的社長,連大本部的黑崎常務也只必須乖乖聽話!”

  “少爺,求您了!田村常務真的是被誣陷的!”媽媽桑落著淚,哀求道。

  “少爺,您只要說一句,就能讓田村留在東京!那家伙真的很有能力!而且媽媽桑在東京生活不易,沒了田村,這么漂亮的人不知道以后要流落到哪里!”

  “既然是被誣陷,伸介你幫這位田村常務調查不就行了?”渡邊徹說。

  “那些人做的證據相當齊全,我實在沒辦法,才求到您這里!請幫我這位老同學,幫幫媽媽桑!”

  媽媽桑離開沙發,跪在地毯上,雙手伏地,對渡邊徹低頭,一樣不發。

  渡邊徹放下裝果汁的精致玻璃杯:“回去吧。”

  左邊是九條伸介,右邊是保持土下座的媽媽桑。

  “少爺,田村真的是被冤枉的!哪怕調到沒用的部門,主要不去國外,能留在東京也好!”

  渡邊徹看了腳邊一動不動的媽媽桑一眼:“我考慮一下。”

  “好好好!您慢慢考慮!不急!下個月田村才會去國外!”九條伸介連忙應道。

  “謝謝少爺,謝謝少爺!”媽媽桑帶著哭腔說。

  “回去吧。”

  這次,九條伸介起身讓開位置,媽媽桑擦著眼淚站起來。

  回到九條家,晚上的法事還有一段時間,渡邊徹回了九條美姬的臥室。

  九條美姬已經醒了,靠在憑肘幾上,正用平板瀏覽著文件。

  “怎么了?”她抬眉看渡邊徹一眼,“怒氣沖沖的,誰惹你了?”

  渡邊徹面色平靜,但九條美姬能看出他的情緒。

  “你那個叔叔,九條伸介。”渡邊徹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

  九條美姬聽完,完全不把這當一回事地說:“要是你來求情,我讓下面撤銷調令好了。”

  “不!”渡邊徹阻止道,“用漂亮女人求我,以為我是普通少年,喜歡在女人面前呈威風?這件事你就當不知道!”

  “九條伸介求你辦件事,你都辦不成,下面要取笑你這個上門女婿了。”

  “我會在乎他們的看法?”渡邊徹說,“而且開了這個頭,誰都來求我,我每次都找你?瘋了我。干脆這一次,就讓他們知道,我勸不動你,以后就沒人來煩我。”

  九條美姬多情而高貴的眸子,瞅了渡邊徹一眼。

  “隨便你,”她說,“不過以后我生孩子,你替我管家,沒點威信會很困難。”

  “到時候再說,快,讓我抱抱,氣死我了!”

  “先去洗澡。”九條美姬抬起穿著白色布襪的腿,抵住渡邊徹胸口,“碰過什么銀座第一媽媽桑的身體,也想來碰本小姐。”

  “我沒碰她!”

  “那也去洗澡。”

  “事情辦好了。”九條伸介恭敬地說。

  “嗯。”九條太太輕輕點頭。

  “那田村這件事?”

  “渡邊君來求情,就照他說的辦,如果不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愛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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