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隆隆的水流聲里,水碓起伏間,金黃色的稻谷被碾壓脫殼,露出了白花花的米粒。高力士精挑細選出來的奴仆忙碌地在磨坊里篩選米粒,然后運去不遠處的倉庫備用。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此言誠不欺我。”
看著水碓磨坊外,那一車車拉來的稻谷,杜甫忍不住感嘆起來,稻谷種植不易,可是架不住谷價比粟米高不少,因此這京畿附近各縣種植稻谷的面積不小,許多百姓都將稻谷抵粟米來繳納租庸。
這幾年風調雨順的,百姓家里多有存糧,只是誰也不曾想民間這儲藏的稻谷數量不小,高于市價五成的通寶收購價,就將魏家村附近鄉里的稻谷粟米存糧給掏空了大半。
“彼輩官宦豪強,不都是逐利的豺狼,若不是咱們這兒兵卒強悍,只怕早就有盜匪來攻打了…”
高適冷笑著說道,他自幼耕讀,少年時就游歷燕趙北地,可是見慣了那些地方官宦豪強的做派,除了那些獨行盜,所謂嘯聚山林的綠林道賊匪那背后可都是有主子的。
沈郎這回讓那魏村正幫忙收糧,消息傳出以后,這真正的糧食大頭便是那些官宦豪強手上的莊園所出。
杜甫聞言不語,只是臉上露出了幾分復雜的神情,說起來他和高適都算得上是官宦子弟出身,只是二人都是家道中落以至于落魄半生,眼下這天下官宦豪強多不法之事,兼并土地,隱匿人口,不向朝廷繳納賦稅。
也難怪沈郎常說歷年饑荒,三分天災,七分人禍,黔首黎庶們啃樹皮吃土的時候,這些官宦豪強的莊園里卻是糧食滿倉,若是朝廷要強行平抑糧價,他們便寧可讓那些糧食發霉發爛,也不愿意拿出來發賣。
如今眼下這一車車的稻谷便是佐證,杜甫怎么也沒想到,光是魏家村附近的幾家官宦豪強莊園就能拿出這么多糧食發賣,竟然叫沈郎還得派人會長安城支取錢財用來結算。
“子美,莫要多愁善感,咱們且去蒸房瞧瞧。”
高適攬住了杜甫,這位老弟什么都好,就是還不夠灑脫,沒有看穿這世道,如今朝廷弊政已經是積重難返,非用猛藥不可,不過朝堂上哪有可堪大任的賢臣,他們與其在那感嘆,倒不如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張坊主那兒規矩可大得很,高兄難不成舍得?”
“不過區區須髯,有什么舍不得的,再說沈郎剃得,你我便剃不得么?”
高適哈哈大笑起來,他本就是豪邁的性子,此前幾年因為時世,卻是被壓得狠了,如今結識沈光,且不論今科省試如何,封常清已許了他安西都護府的參軍之職,夙愿得嘗,自是有些放浪形骸。
被高適拉著的杜甫只得苦笑一聲,然后被拉去刮了那口烏黑濃密的短須。
“高郎君這胡須著實可惜了!”
高適那口及胸的濃密胡須被刮掉后,那拿著剃刀的牙兵不無遺憾地說道,軍中美須髯,這位高郎君身材高大,原本配著那口大胡子,看上去端的是威武,如今倒是顯得年輕不少。
摸著光溜溜的下巴,高適雖然有些不習慣,但是瞧著銅鏡里仿佛年輕了十余歲的自己,難免回憶起當年北上薊門的時光,忍不住感慨起來。
“兩位郎君還請沐浴更衣。”
牙兵的吆喝聲里,杜甫和高適回過神,然后便老實地去沐浴了,沈郎請回來的那位張坊主釀酒成癡,這想要進入酒坊重地那規矩可是大得很,沒人可以免俗。
片刻過后,兩人便洗了干凈,包裹了頭巾,換上了專門蒸煮過的衣服,才得以進了那蒸房,然后便看到那張子康正向沈光請教釀酒的事情。
沈光沒想到這張子康很有鉆研精神,從他這兒得了整套蒸餾器后并沒有滿足,反而試圖尋根究底地向他請教蒸餾酒的原理。
想要用這個時代通俗易懂的話語將一系列的物理和化學反應講清楚,對沈光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挑戰,畢竟他只是個音樂老師兼美術老師,當年初中高中學得那些物理化學知識早就大都還給了老師。
如今他還能和張子康繼續掰扯,還全是他從電紙書上抄錄的那些穿越小說里的種田文中摘錄,他除了把蒸餾器的原理講得還算透徹以外,剩下的那基本就是瞎扯居多了,不過用來應付張子康倒是足夠了。
“郎君真是博學多才,某受教了。”
杜甫和高適過來,總算讓沈光解脫出來,張子康雖然是個癡人,但也不至于全然不懂人情世故,尤其是看到把下巴刮得干凈無比的高適,也不由佩服起來,要知道那等及胸的長須美髯想要蓄出來可是十分不易,沒想到也是說刮就刮了。
“杜兄和高兄還真的來了?”
沈光稍微有些意外,他沒想到杜甫和高適還真對這釀酒的事情感興趣,甚至不惜剃沐浴也要過來看下。
“安西燒春乃五糧精華之所釀,某若是不能親眼瞧瞧這等美酒是如何釀制而成,怕是會抱憾終身!”
高適乃是好酒之徒,光以酒量論,便是李太白都喝不過他,而且他和李太白也是舊識,相交莫逆。
自從喝過安西燒春后,他便篤定只要李太白嘗過這味道后,莫說是安西萬里之遙,便是天涯海角都去得。
“且隨某來。”
張子康對著高適和杜甫,可全然沒有面對沈光時那份恭敬,反倒是一臉冷傲,高適和杜甫自是不以為意,有本事的人有些傲骨乃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真正的蒸房內,自有年輕力壯裹了頭巾,只穿著兜襠褲的僮仆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那些蒸著的大米。
雖說離著巨大的蒸籠很遠,但是感受著那股滾滾熱浪,高適也不由面色發燙。
九蒸九煮、八次加曲,七次取酒、五年窖藏,這是釀制基礎款的醬香白酒所需要的工藝,當然對于沈光來說,他先前釀制的安西燒春哪有這般奢侈,基本上就土釀燒酒的流程,可沒有那么多講究。
只不過到了張子康這個酒癡手上,卻是無師自通地將各種糧食分門別類,按照好壞挑選出來,差的糧食便粗劣蒸釀然后快速出酒,至于上好的糧食便要細細料理出好酒。
總而言之,沈光覺得能把這個酒癡拐回來算是賺到了,要知道他可沒有精力在釀酒這件事情上精益求精,如今有張子康在,他這安西燒春想來絕不會砸了招牌,他還等著張子康完善這蒸餾之前的釀酒工藝,然后帶回安西使用。
高適和杜甫算是開了眼界,兩人聽著說起釀酒時雙眼好似閃閃發光的張子康,才曉得這里面有恁多的講究,到最后兩人更是脫了衣服,只穿著兜襠褲感受了把在蒸房內的辛苦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