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酒鬼和無家可歸的人之外,入夜之后,人們一般都睡得很早。
溫室的夜晚,通常就只有零零星星的幾盞路燈,孤獨地在街邊映照。
不過此時,旅館中的一間房間卻還沒有熄燈。
客房里,柳原正靠坐在床頭,手中拿著一塊方布,擦拭著她那把老舊的左輪手槍。她擦得很仔細,用方巾擦過了槍身的每一個角落,就像是在用手指,緩慢地摩挲著那些幾乎已經被時間磨平了的雕紋一樣。
床頭的臺燈照亮了她的側身,也將她另半邊的身子籠罩在了黑暗里。
當槍身都已經被擦拭干凈,柳原打開了手槍的彈巢。隨著她的輕輕撥動,彈巢扭轉了起來,發出類似齒輪摩擦一般的聲音。等到彈巢慢慢停下,柳原又用槍口對準了墻壁,閉上了一只眼睛,像是在調試著準心。
“嗒。”放在一旁的懷表發出了一聲輕響,分針走動了一格,代表著時間又過去了一分鐘。
柳原把手槍放在床頭,揉了揉自己的脖子。
而她方才用手槍瞄準著的墻壁上,一只飛蟲倉皇飛走,逃出了半敞著的窗外。
時間也不早了,她也準備關燈休息了。
可就在柳原伸手想要關上臺燈的時候,一邊的桌子上,卻傳來了一陣震動的聲音。
柳原轉頭看去,發現原來是沃德森給她的通訊器響了。
一般來說,這個通訊器被打響的原因就只會有一個,那便是沃德森已經找到了艾爾的姐姐了。
反正總不可能是沃德森半夜睡不著,突然想要找她談心。
意識到對方可能會帶來的消息,柳原走下了床,來到桌邊接起了通訊器。
“你好。”低頭看著這個黑色的小盒子,柳原出聲說道。
“你好。”通訊器里傳來了沃德森的聲音:“請問是原女士嗎?”
“嗯,是我。”桌邊,柳原回答了一句,拿起桌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
“好的,相信原女士也知道我為什么會聯系你,那我就直接說了。”沃德森顯然沒有閑聊的打算,直截了當地說道。
“根據你們之前給我提供的信息,我們已經找到了那位艾莉絲女士的地址,只是。”
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像是放緩了一些。
“我記得你先前同我說過,這位艾莉絲女士,是那個叫做艾爾的孩子的姐姐是嗎?”
“沒錯。”柳原拿起水杯放在了嘴邊:“有什么問題嗎?”
通訊器的那一頭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沉默之后,沃德森的聲音才又傳來。
“那么,很遺憾,我們找到這位艾莉絲女士的時候,是在溫室的公墓里。她埋葬在第三號園區的第一百二十五號墓地下。很抱歉,她已經過世了。”
房間中的空氣帶著一點腐朽的味道,大概是因為早晨出門的時候沒有及時通風。
柳原坐在桌邊喝著杯子里的水,眉頭輕輕地皺著,似乎這個結果并沒有出乎她的意料,只是讓她有一些苦惱。
“原女士,這個消息可能需要由你來通知艾爾,還請你在適當的時候再告訴她。”
沃德森的語氣也并不輕松,聽得出來,他不是很擅長表達這些東西。
“如此時間也不早了,原女士,晚安。”
說完,他的聲音就消失在了通訊器里。
柳原則是依舊坐在桌子旁,直到手中的水被她喝去了一半,她才將剩下的半杯水放在了桌子上,起身關上了房間的燈。
或許,這也只能算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情,不是嗎。
······
沃德森把通訊器放在一邊,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紙條,紙條上寫著的,是那個墓地的地址。
他不知道那個女孩在知道自己的姐姐已經死了以后,會是什么樣的心情,他知道的是,這是這個時代共有的悲哀。每個人都失去了太多,多到就連失去至親都好像已經變成了一件普通的事情。
這是個悲哀的時代,但是他一個人,又或者是一個軍隊,根本無法改變這個事實。
人類好像已經無能為力了,從災難的那一天開始。
······
柳原將這個消息告訴艾爾的時候,是她們抵達溫室的第三天。
那一天的天氣有些冷,呼吸的時候都能感覺到溫度的流失。
守墓人推開了墓園的鐵門,讓柳原和艾爾進入了墓地里。
四周都是灰蒙蒙的色調,冰冷的石碑佇立在冰冷的土地上。
柳原陪著艾爾站在第一百二十五號墓地的前面,墓碑上是一個年輕女人微笑的照片,
知道嗎,很容易就能看出她是艾爾的姐姐,因為照片上的女人也有著一個簡單而又純粹的笑容。
艾爾看著墓碑上的照片一言不發,沒有哭訴,也沒有表現出太多的傷感。
只是柳原卻親眼看著女孩那雙干凈的眼睛,漸漸變得像大多數人一樣,再無半點光芒。
空曠的公墓里寂靜得沒有一點聲音,只有些許漏進來的風,在吹動著墓碑前的小石子。
柳原拉了一下自己身上的大衣,從前的時候,她故鄉的人去探望已故的親人,都會在墓碑前放上一束鮮花。只不過在這個年代,似乎就連一束鮮花都已經變成了一種奢求。
“也許。”她對著艾爾說道:“我應該離開了。”
她已經帶著艾爾找到了她的姐姐,所以理論上來說,這個委托也算是完成了。
柳原從自己的大衣里取出了艾爾的信,遞到了艾爾的手中。
“親手交給你的姐姐吧。”
信中寫著的是什么?
大概是一些這個女孩思慮了許久卻難以開口的話,也有可能只是幾句簡單的言語。
或者對于女孩來講,這封信可能還代表著更多的東西。
只是她現在已經沒有機會,把這些轉達給她的姐姐了。
柳原轉身向著墓園的外面走去,她并不是很喜歡這個地方,因為這里到處都是死人,這會讓她覺得她也是其中之一。
然而就在她快要走遠的時候。
站在墓地前的艾爾卻突然出聲叫住了她。
“柳原,我可以跟你一起走嗎?”墓碑前,女孩垂著那雙無神的眼睛這樣問道。
“這算是委托嗎?”柳原停下腳步。
“不算。”女孩的聲音很微弱:“我已經沒有可以支付給你的東西了。”
“那就是請求了。”柳原慢慢地回過了身來:“可以告訴我一個答應你的理由嗎?”
女孩沒有再說話,因為她給不出什么理由。
柳原看著她沉默了半響,突然出聲說道。
“那么如果我告訴你,我是要去尋死的,你還想跟著我嗎?”
柳原的話足以讓任何一個普通人感到震驚,但是艾爾卻只是低著頭,看著腳下灰黑色的地面。
“想。”她如此說道,沒有給自己留下任何的余地。
柳原明白,現在的艾爾,已經和她是一樣的人了。
“那你就跟著我吧。”她答應了艾爾,隨后默默地站在了一旁。
“嗚。”或許是再也沒能忍住。
艾爾咬著自己的嘴唇,跪坐在了地上,一顆顆溫熱的淚水從她的眼眶中滴下,滴落在了冰冷的泥土間。
墓地里不再是安靜無聲。
柳原抬起頭看向了溫室外的天空。
她突然想起有人對她說過,哭泣能夠讓一個痛苦的人好受一些。
但是真的能夠好受一些嗎,柳原不知道。
畢竟她感受不到痛苦,而且就像是那個人對她說過的另一句話一樣。
她的心靈早已荒蕪。
······
夜里的空氣中飄蕩著一層淺淡的薄霧,這使得周圍的事物看起來都變得朦朧了不少,也使得燈光看起來更加昏沉了一些。
墓園小路旁的長椅上,柳原坐在椅子里,默默地與路邊的一顆石子對視著。
椅子的另一邊,艾爾躺在那,身上蓋著柳原的大衣,微小的呼吸聲很均勻,應該是已經睡著了。
她淺淺地睡著,眼睛還有一些發紅。
可能是終于和那顆孤獨的石子完成了交流,也可能是終于等到女孩平靜的睡了過去。
柳原側過頭來,看向了躺在一邊的女孩,起身將她的身子扶起。
她將女孩背在了自己的背上,對方的身子很輕,輕得好像是沒有重量。
順著墓園的小路,柳原背著艾爾向著外面走去。
夜里的路上沒有一點多余的聲音,人真的是一種很矛盾的生物,平時喜歡安靜,但是安靜得過分時,卻又會感到恐懼。
現在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況吧,整個世界都寂然無聲。
穿過小路走出墓園,順手將鐵門關上,柳原好像感覺到了什么,抬起視線看向了墓園旁的街燈。
那里正站著一個人,他背靠在路燈下,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夾著一根已經抽了一半的香煙。
兩個人相互對視了一會兒,直到路燈下的人將嘴中的香煙取下。
沃德森的臉色并不好看,因為工作的原因,他已經有大約二十四個小時沒有睡過覺了。
他注視著柳原,還有柳原背上蓋著大衣的艾爾,半響,苦笑著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我知道這個時候應該不太適合談這些,但是我確實沒有太多的時間了。”
他這樣說著,站在路燈下,眼睛被遮在帽檐的陰影里,臉上神情壓抑。
“很抱歉原女士,我現在需要和你簡單的說明一下,有關于我這次委托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