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仁興不喜歡穿衣服。
無論是面對銀血,面對幫眾,還是面對平民,他往往都是這副赤膊姿態,肆意展示自己健壯的肌肉。
野蠻與文明的區別,就在于有沒有穿衣服。
在外城區這個野蠻之地,他必須要時刻讓手下和其他人意識到他的肌肉,才能牢牢維持住自己地下世界的統治地位。
而到了內城區,那就是另外一套玩法。大家都彬彬有禮地穿上衣服,藏好自己的肌肉,爾虞我詐地交流,你打一張牌,我出一張牌,互相之間分不清對方的底細。
這是高級的文明玩法,因為每個人都家大業大,不可能還像光著腳丫子的時候賭上一切,只會拿出有限的賭注‘試試手’,贏了固然好,輸了也不至于傾家蕩產。
像武仁興這種野蠻玩法,贏了固然占盡利益,但輸了就死無葬身之地。
這兩種玩法沒有高下之分,只有左右之分。
假如武仁興的家族沒有家道中落,那他也會穿上衣服,玩起那套斯文敗類的套路。但既然他不能拼爹出身卑微,那他就只能走這條脫衣服的路。
但你說他鄙不鄙視銀血,那肯定是鄙視的。用《青年報》的名人名言來說,就是‘假若我們角色互換你就會知道什么叫做殘忍’、‘我這輩子的終點線也夠不到你的起跑線’等等,白手起家的窮一代,自然是看不起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富二代。
但這幾個月來,武仁興得知銀血會出了一個脫衣服的會長。
他不裝了。
他攤牌了。
他就是借勢壓人,就是橫行無忌,就是趕盡殺絕。
他用野蠻的玩法,將文明的上流社會攪得天翻地覆。
雖然一直未曾謀面,但武仁興隱隱意識到,那位荊會長,跟他其實是同一類人。
都是恰好披著一張人皮的人。
不要誤會,這不是說他們滅絕人性。相反,他們甚至富有人性,所以他們才會吸引聚集那么多人才到自己身邊,為自己的功業添磚加瓦。
他們會同情,會憐憫,會憤怒,會憎恨,但他們會將自己凌駕于一切規則之上。
規則是人性的延伸,是人需要規則,所以才會誕生規則。但像武仁興這類人,規則對于他而言只存在利用和踐踏兩個選項,從來沒有遵守的必要。
正是這種沖破束縛的肆意妄為,才讓武仁興坐穩黑日會的龍頭交椅。
而因為相同的原因,所以荊正威才能將銀血會徹底顛覆。
只是,武仁興的傲慢,是源于他坎坷的童年經歷。大商會傾家蕩產的急轉直下,足以令他深刻見識到所有規則的虛偽,以及人性的愚昧。
“那么,你的傲慢又是源自哪里,你的身世,你的智慧,還是…你的力量?”
黑日血戰賭場的大門重重關上。
賭場內鴉雀無聲。
沙地上躺了十具慘不忍睹,近乎被凌遲成一片片的尸體,整個沙地都浸滿了烏黑的鮮血,鐵銹味和內臟的臭味讓血戰賭場幾乎成為一個廁所。
就在剛剛幾分鐘內,所有黑日會幫眾都欣賞了一場極其精彩的切片秀——荊正威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一把劍,將十名下場戰斗的幫眾逐一削片。
他削得很細致,很認真,全程手都沒抖一下,無論是旁人的大聲喝罵,還是受害者的哀嚎哭喊,都沒讓他停下那近乎殘虐的殺戮。
也不是沒人逃跑,但有人敢背對他就會被他削掉腳跟,然后很快就會從健壯男子變成瘦弱男子。
途中好幾次有人想拿出銃想結束這場令人頭皮發麻胃液翻滾的宵夜節目,但迫于武仁興的命令,最終還是沒人敢射殺荊正威。
荊正威這是故意示威,還是性格使然?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他們唯一記得的,是荊正威那張平靜的臉。沒有笑容,沒有憤怒,只有宛如熟練屠夫面對待宰豬肉時的漫不經心。
想必在未來許許多多個寧靜的深夜里,這張臉都將成為他們揮之不去的夢魘,甚至成為他們的劫。
如果荊正威真的死了。
那血戰賭場說不定會成為玄燭郡十大恐怖之地。
“會長,他已經離開了十秒了。”
瘦弱中年人在武仁興旁邊提醒道,武仁興擺擺手:“別急,既然他打敗了十個人,我總得讓他跑一百秒。”
“我們這些出來混的,最重要的就是牙齒當金子用,我可不是銀血會那些人不講信用的人。”
“只不過,既然荊會長這么生猛,那我們先前為銀血會準備的那些禮物,就直接送給荊會長吧。”
中年人一怔:“送多少?”
“只要他路過,都送他一份。”武仁興站起來說道:“這一百秒,很快就過了。”
他走到旁邊拿起一件風衣穿在身上,揮了揮手,示意手下清理一下沙地。
“那么,我們繼續等下一位幸運兒進來吧。”他打了個響指:“明天之后我們就是巡刑衛了,小的們,今晚是你們最后的狂歡!”
“好耶!——”
在幫眾們的哄鬧聲中,武仁興表情平淡如水。
明天之后,他會將自己脫下的衣服,一件一件穿回去。
人下人的游戲,他已經玩膩了,接下來該輪到他當人上人了。
荊正威。
就讓我看看,你的傲慢,能不能讓你在冷鐵卷刃之前,
得以窺見天光。
一條火龍飛向天際,哪怕樂語已經迅速規避,但劇烈的爆炸余波還是將他轟飛到磚墻,震得他腦子出現片刻的暈眩。
好不容易治好的身體又被碎木屑或者各種雜物碎片刮傷,雖然輝耀人不怕破傷風感染之類的小病小痛,超速的細胞再生能力足以將所有病菌感染殺死,但光是插入到體內的碎屑都足以讓樂語喝一壺了。
誰將火藥放到垃圾堆上的啊!
太沒品了!
雖然樂語早就知道黑日會不會真的放自己跑一百秒,但他也沒想到這么狠——黑日會在外面各個要道都設置了阻攔陷阱,包括且不限于雜物、火藥、黑油、人墻等等。
當樂語路過放有烈耀火藥的地方,遠方的銃手馬上進行射擊引爆,直接將樂語炸得頭暈目眩。
樂語倒也不是沒想過飛檐走壁,但走在墻壁和屋頂上目標太大了,沒有任何阻擋可言,而且守在高樓的銃手們幾乎必定出手——武仁興是答應了讓他跑一百秒,但顯然他們這群黑幫用不上無線電這種高科技,銃手們怎么可能知道這么細致的約定,看見敢飛檐走壁的武者,而且不是自己人,那肯定是殺之而后快。
更重要是,外面有很多不知道是工人還是黑日會幫眾的持械壯漢!
這群人顯然也不可能知道武仁興跟他的約定,一看見樂語就揮舞著武器追過來。雖然打是肯定打得過,但如果被拖在這里,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那外城區的貧民工人們遲早會淹沒了自己!
更重要是,樂語的體力不多。
這一晚上又是逃跑,又是對決鐵先生,樂語本就傷殘嚴重。
如果樂語不是激活了‘冰血體質’,光是身心的疲累,就足以讓樂語在旁邊的垃圾堆毫無套間里睡上一晚了。
剛才武仁興提出血戰,卻是正合樂語的心意。
因此他將圣者遺物變幻成‘凈魂邪魔之劍’,通過吸收那十個人的生命力,迅速恢復自己的體力與傷勢。
而黑日會里顯然沒什么高手,那十個人也只有兩位‘登堂入室境’武者,畢竟融會貫通境武者都可以去當商會供奉了,誰還會混黑幫——雖然登堂入室與融會貫通的差距并沒到達碾壓的程度,但樂語還有一柄無堅不摧的神兵以及極其豐富的戰斗經驗,打起來還是蠻爽的。
畢竟樂語一直走在被虐的路上,很少有這種虐菜的機會。
但他的凈魂邪魔之劍畢竟是盜版的,吸收生命力的效率很差,為此樂語不得不增大攻擊速度以提高吸血效率,弄得當時場面有些難看。
“站住!”
“是銀血貴族!”
“他肯定很有錢,別讓這只肥羊跑掉了!”
“殺銀血!殺銀血!”
就在逃跑的時候,忽然空中一聲銃響,然而樂語卻沒感覺到自己身體被瞄準的刺痛。
他毫無猶豫,迅速遠離路邊那一堆木箱!
隨著一聲巨響,又是一條火龍沖向夜空,木箱附近的雜物盡數被點燃,距離最近貼著墻的樂語被震得渾身一震,鼻孔流下一道鮮血,破裂的火焰木料更是飛濺到他身上,將他的剛剛愈合的雪白大腿又刮出一道血痕。
但因為天干物燥的原因,火勢迅速蔓延,讓后面追趕樂語的大漢們有些遲疑,給了樂語聆聽感受思考的空間。
他看了看一眼正在升起濃濃黑煙的火災現場,眼睛頓時一亮,直接往墻壁上一蹬,穿越火線之上!
后面的人看得目瞪口呆,直到有人怒罵一聲:“火藥將墻炸了,他跑到另外一邊去了!”
“草,算他運氣好…”
忽然,一輪金色煙花在血戰賭場上空炸開,大漢們頓時愣住了:“那是個重要人物,武會長懸賞追殺!”
“殺了他,武會長獎勵一百個金圓!”
“快追!別讓他跑了!”
與此同時,從地道里退出來的榮曜也看見夜空的金色煙花,頓時眉頭一皺:“黑日懸賞令?”
榮曜也不是傻子,聯系到剛剛從這里逃出去的荊正威,自然知道這個金色煙花的目標對象是誰。
難道武仁興還敢殺荊正威…榮曜迅速將這個念頭拋之腦后,據他所知,武仁興也不是傻子,他必然知道荊正威對白夜的重要性,就算他之前不知道,現在榮曜親自來接荊正威,他怎么都該知道了。
如果連這都不知道,那就活該他蠢死。
而且武仁興想殺荊正威,根本不需要懸賞令,他幾百名幫眾都在賭場里,一人給荊正威一棍,都能直接將荊正威打壞了。
聰明人不立危墻之下。
他絕不會冒著被白夜報復的風險去殺荊正威。
他這道懸賞令,不是通知黑日會幫眾的。
而外城區里,知道黑日懸賞令的人,很多。
再加上今晚玄燭郡盛況空前,大家都摩拳擦掌,等著將銀血貴族們抽筋放血…
榮曜眼神一冷,翻到墻壁上。他看了一眼二樓的銃手們,一言不發消失在黑夜中。
緊接著,地道里又鉆出幾位商會供奉。他們沒有遲疑,直接就想翻墻出去,結果空中連續四聲銃響,將走得最快的凌虛武者射到在地。
“什么人!?”
賭場后院的大門,又打開了。
在滿堂哄鬧聲中,一個滿臉豬油笑容的胖子走了出來,朝著三位商會供奉說道:“莊供奉、畢供奉、范供奉的光臨真是令咱們這里蓬蓽生輝啊!快請快請,武會長已經在里面恭候多時。”
樂語穿過火場,來到另外一條街道上,迅速觀察周圍民居的情況,選了一個沒有亮光的院子躲進去。
好累。
雖然‘冰血體質’已經將樂語從生理上和心理上將‘累’這種感覺給剔除了,但樂語依然感覺到一股疲累。就像幻肢痛一樣,哪怕已經沒有了,但依然能從回憶中提取這種感受。
暴動、逃跑、戰斗、殺人、爆炸…
這一晚,真的太長,太長了。
什么時候,天才會亮?
樂語簡單處理一下自己的傷勢,將傷口的碎片木屑剔除掉,簡單包扎一下,順便觀察一下這個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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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似乎是有住人的,天井旁邊掛著幾件小孩子和大人的衣服,院子里有一片種著豆芽的踩地,空地上甚至還有一個頗為高級的搖擺木馬。
要不就藏在這里,等天亮再走?
樂語迅速否決自己這個想法——武仁興已經跟他撕破臉,斷然不可能放過自己,就像他要是能活到明天,第一件要做的事是親一口青嵐,第二件事就是將鐵先生和武仁興煎皮拆骨。
黑日會的人很快就會帶工人找到自己,他必須趕緊離開,藏到更隱秘的地方。
不過又是失血又是劇烈運動,樂語摸了摸自己干燥的嘴唇,決定先去天井借點水喝。
只見樂語施展凌虛步伐,輕快地掠過院子時,忽然感覺身體突然失衡,瞬間撲街!
是絆腳索!
樂語低頭一看,便看見一根繩子綁在兩棵樹之間的雜草中,再加上光線昏暗,他居然中了這么低端的陷阱!
他馬上往地面打出荒咬光爆,試圖通過反作用力來阻止撲街,將自己震回站立姿態!
然而就在這瞬間,樂語忽然感覺腰部和膝蓋一寒,緊接著便是兩根棍子從房屋和院子的陰影里捅出來,分別命中了他的左腰和右膝,哪怕他荒咬光爆打崩了地面,但身體依舊落到地上!
是燎原戰法!
專攻腰部、下身、上身各處發力點,擅長打斷對方各種節奏,得勢不饒人,有風駛盡利,特別適合暴打落水狗的長柄武器戰法!
燎原戰法一向是古代猛將必修戰法,但隨著銃械崛起,長柄武器失去絕對優勢,又不方便攜帶,便逐漸從軍中衰退,但民間依然有許多修煉燎原戰法的長柄器械武館。
本來樂語先踩中陷阱已經很不利了,而且對方還不是一個人埋伏,而是有兩個!
樂語甚至此時都找不到對方的具體位置,只知道自己被兩根棍子戳來戳去,無處發力,若不是有冰血體質保持絕對冷靜,他簡直都快要流出屈辱的淚水了。
不是吧,我隨便跑進一個院子都能遇到絕殺陷阱!?
“等等,我只是路過討口水喝的——”樂語試圖以理服人:“你們為什么——”
就在這時候,樂語聽見兩個稚嫩的聲音:
“哥,是逃出來的銀血!”
“好!”
樂語看見,一個半大小子的身影跳到半空中,舉著比他自己還高一個頭的齊眉棍,兇狠凌厲地往樂語眉心點去!
“王侯將相——”他嘴里高喊著口號,仿佛在為自己打氣:
“寧有種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