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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0章 忠臣IF·琴樂陰的葬禮(三)

  秋風蕭瑟,枯葉落盡,陰天沉沉。

  琴家門外,沒有任何特殊標識,只是在門口掛了兩盞白燈籠。

  守在門口的侍溫呼出一口濁氣。用他老師的話來說,在這種天氣還要上班上學,那是真的慘。

  “老溫,居然是你負責護衛。”穿著白色素衣的丹赤霞過來打招呼:“我還以為會是金吾衛負責這里的安保,畢竟陛下也在這里…”

  “金吾衛在里面呢,你走進去就能看見指揮使在接客——不過他待遇比我好,起碼有張椅子坐。”侍溫抱著雙手說道:“你有沒有邀請函?沒有就圓潤地滾滾滾。”

  “你怎么還是這臭脾氣…”丹赤霞嘆息一聲,掏出一張黑底金邊的邀請函給門口的巡刑司干員登記。

  他剛走進去沒兩步,又猶豫地回頭,靠近侍溫低聲說道:“等下還要來很多大人物,說不定會有人帶家眷來…聽我一句勸,你最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我不是來雅,換作她兩只眼閉著都可以,反正都看不見。”侍溫冷笑道:“我侍溫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秉公執法,用權力和道理將那些趾高氣揚的人間垃圾踩在腳下,讓他們知道什么叫鐵板,什么叫南墻!”

  “想走后門,談私情?”侍溫舉起手臂,露出他的魚骨護腕:“我這件盔甲每時每刻都在提醒我,這就是私情的代價,腐敗的禮物,墮落的后果!”

  丹赤霞嘆了口氣,心知勸不動侍溫。

  自從五年前在琴樂陰課堂上爭鋒相對后,丹赤霞意外地跟侍溫有了些交情,成為侍溫屈指可數的朋友之一。離開學院后,丹赤霞成為了羽林禁衛,侍溫則是加入了巡刑司,這時候丹赤霞才知道他為什么寧愿折壽短命也要學習戰法——他想追查當年自己村子為什么會突然遭受火災。

  當年茶歡救下侍溫和來雅后,也曾嘗試追查起因,但最終還是不了了之——茶歡空有武力,既無人緣,也不在體制,偏偏還有原則,斬人救人他自然是冠絕天下,但追查緝兇這種事,恰好是他無能為力的領域。

  換作其他時候,或許侍溫到死都找不到真相,然而他的老師偏偏是萬人之上,甚至也是一人之上的‘隱相’琴樂陰,令侍溫擁有了無人敢欺的背景;更重要是,這幾年斗地主批貴族,許多官吏紛紛落馬,將許多陳年舊案都翻出來。

  如此得天獨厚的境遇,令侍溫輕而易舉就找到了當年的真相——其實也是很尋常的故事,平時吃慣山珍海味的公子哥兒來到小村莊,忽然看上了鄉下的清水豆腐,然而用強不成,反而被鄉野鄙民弄傷,惱羞成怒之下便縱火屠滅了村莊。

  但這不算什么,人渣什么時候都有,真正令侍溫往牛角尖死里鉆的,是當時朝廷的態度。因為公子哥兒的父親是朝廷大員,巡刑司徹底沉默,所有人都默契地抹去信息,將村莊大火定性為意外,就連茶歡都問不出些許端倪。

  侍溫甚至沒辦法復仇,在妖變之夜那一晚,那個公子哥兒就變成了一頭畜生被其他人砍死了。

  也是從那時起,侍溫全身心投入到巡刑司的工作中,日以繼夜,從不休假,被他抓捕的犯人數以千計,被他擊斃的囚犯有不少權傾一時之輩,以至于五年過去,丹赤霞只是一位普通的羽林禁衛,而侍溫卻是巡刑司大隊長。

  而且,侍溫始終沒脫下琴樂陰送給他的那套魚骨盔甲。上百根鐵針無時無刻都在刺穿他的血肉,刺激他的神經,醞釀他的痛苦,丹赤霞完全不理解他為什么還要這樣作踐自己——明明仇恨已經終結了。

  “他一直想為了什么賭上性命,然而現在卻連下注的理由都找不到了。”來雅聊天時這么說道:“別打擾他,讓他逃進現實里吧。”

  丹赤霞一直很佩服這個蒙眼少女,她的智慧幾乎超出他見過的所有同齡人,來雅的成就更是那一屆皇院學生里最高的——她已經是內閣的事務秘書。

  但他卻沒法像來雅那般鎮靜,能眼睜睜看著侍溫自尋死路,忍不住勸道:“侍溫,你過去當然可以盡情用法律,用道理,用規矩去執行正義,但現在不一樣了…老師死了!”

  “你除了跟來雅跟我有些交情,你跟其他人有交情嗎?我都不提陛下了,當年琴悅詩會長、教育司林雪、戶部黎瑩、吏部千雨雅,跟我們有同窗之誼,但你可曾走動過?這幾年你見茶校長的次數,夠得上一掌之數嗎?還有許多許多…你從來沒建立自己的人脈!”

  “以前老師在,你在炎京里橫沖直撞大家都愿意給你大開方便之門,但現在不一樣了,你如果再繼續這樣得罪人…是,你不會撞到墻,你甚至不會有敵人,但你絕對會陷入泥潭里什么事都干不成!就跟以前的校長一樣!”

  “老師門下的學生,最多最多只會在你要死的時候拉你一把,但絕對不會主動幫你。你可以不討人喜歡,但你不能討人厭!”

  丹赤霞拍了拍侍溫的肩膀:“為自己打算一下吧。”

  侍溫平靜地看著他,指了指門后:“進去吧。”

  “唉。”丹赤霞嘆息一聲,不再言語,但卻站在侍溫旁邊,一起在琴家門前站崗,意思已經非常明顯。

  侍溫眼神復雜,冷哼一聲:“好,反正我也站累了,接下來就由你來看門吧。”

  丹赤霞對他的態度也不以為意:“說起來,老師的葬禮規模也忒小了吧?以老師的功績,我覺得哪怕進行國葬都不過分,然而這…”

  “他向來喜歡低調,你又不是不知道。”侍溫對此并不奇怪:“哪怕朝廷里人人都知道是誰在內閣發號施令,但他就是不在內閣掛名,身上更是只有一個「掌劍使」的皇庭閑職。以前我還覺得他是為了大局穩定,才讓令將離那老匹夫繼續坐穩首輔之位,但現在看來…”

  “咳咳!”這時候丹赤霞忽然咳嗽兩聲。

  侍溫不解地瞥了他一眼:“干嘛?喉嚨癢?想喝水自己進去倒一杯。話說回來,現在政局早已穩定,女皇也已經親政,令將離到底什么時候下臺,我手里掌握了一大堆令家的黑料,就等著痛打落水狗…”

  “咳咳,咳咳咳,咳咳!”丹赤霞突然劇烈咳嗽起來,仿佛要把肺咳出來似的。

  “請問這里是琴家告別儀式的入口嗎?”侍溫后面,傳來一個不陰不陽的蒼老聲音。

  侍溫轉頭看見一個陰鷲老者,面無表情說道:“邀請函呢?”

  令將離從衣袖里掏出一張邀請函,丹赤霞連忙擠開侍溫,打著哈哈道:“首輔今天怎么不帶侍衛不坐車,旁邊兩個侍候人都沒有,閣下乃國之柱石,萬一出了什么意外…”

  “侍衛和車都是朝廷配備,老夫今天休假,自然是沒有侍衛座駕,不然豈不是公器私用了?”令將離平靜說道:“首輔之位如履薄冰,可不能再增加會被人落井下石的黑料了。”

  丹赤霞臉上的笑容都掛不住了,侍溫冷哼一聲:“請!”

  就在這時候,天空忽然傳來一聲長嘯:“天殺的老不死,堵在別人門口欺負小孩子了?”

  令將離回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拱手說道:“茶校長別來無恙。”

  看見茶歡到來,丹赤霞頓時松了口氣,就連侍溫都暗暗放下心來。要知道令將離不僅僅是內閣首輔,他更是一位武柱,哪怕是隱而不發的精神氣勢,都足以令他們兩股顫顫,心神不靈!

  茶歡隨手拿出一張邀請函,搭著令將離的肩膀說道:“走吧老不死,我們這些老頭站在這里,其他人都不敢進來了,怕把我們磕著碰著…你都這么大年紀了,怎么還這么不懂事。”

  令將離有些訝異看著茶歡,他倒不是驚訝茶歡這浪蕩性子,事實上這幾年茶歡有返老還童的跡象,他的事業越成功,他的心理年齡就越趨近年輕人,不少人都覺得茶歡有望成為近代以來第一位活過百歲的老人。

  真正令內閣首輔驚訝的是,茶歡雖然言語里很不客氣,但態度上毫無疑問卻是比以前親近多了。以前茶歡都是瞪他一眼然后扭頭就走,哪還會勾肩搭背的?

  令將離心里一動,輕聲說道:“看來你是真的將他當兒子看待。”

  “就他?他給我當孫子我都嫌棄他年紀太小。”茶歡冷哼一聲,拉著他往里面走:“別誤會,我只是覺得下一次參加的可能就是你的葬禮,所以現在才多跟你說幾句話,免得以后沒機會了。”

  “有司馬火在,老夫沒那么容易死。”令將離說道:“放心吧茶歡,我們肯定都會比你活得長,不會給你在我們死后抹黑我們的機會。”

  “我抹黑你們還需要等你們死?”茶歡不屑一笑,“那你可要好好活下去。”

  “哪怕是我,看著一個沒有熟人的炎京,也會被悲哀吞沒。”

  等兩位重磅級大人物進去,琴家門口的干員們都放松下來,然后陸陸續續進去了更多來賓。

  “謝執政!”

  看見身穿白色素衣的謝塵緣,丹赤霞不給侍溫得罪人的機會,率先打招呼道:“沒想到你回炎京了。”

  如果說得罪令將離還有救,那得罪這個就等著退休吧——謝塵緣現在已經是幽云區執政官,未來內閣學士的種子選手,最早響應并且大力推進改革的急先鋒,甚至在白夜黨初初踏入政壇就馬上改旗易幟加入其中,五年內數次政治投機大獲全勝,本人更是能力非凡,將幽云區治理得整整有條,去年幽云區的生產總值更是翻了一倍!

  “琴掌劍的邀請,謝某可沒有拒絕的資格。”謝塵緣瞥了一眼剛進去門的兩夫妻,“那兩位好眼生,是最近的炎京紅人嗎?”

  “不,他們是來自晨風的荊正堂夫妻,似乎是老師以前的銀血故人。”丹赤霞說道。

  “銀血故人…銀血七奇荊正威的兄弟?”謝塵緣恍然大悟:“能被琴掌劍看重,想必也是一時人杰。對了,有來賓名單嗎?我想看看有誰不認識,免得等下得罪了炎京貴人…”

  “抱歉謝執政,這個似乎不太合規矩…”丹赤霞擋在侍溫面前,委婉地拒絕了這個要求。

  “反正我進去后也知道來賓里有哪些人,現在讓我看看又有什么關系呢。”謝塵緣溫和說道:“當然,如果真的不合適,那就是謝某冒昧了。”

  丹赤霞微微有些動搖,就連侍溫都沒有吱聲。然而不等他們答應,謝塵緣卻是忽然看向街道另外一邊。

  “他怎么也來了…呵呵,這下有意思了。”謝塵緣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快步進入琴家,仿佛在避開什么。

  丹赤霞和侍溫有些不明所以,但很快,當那位戴著眼鏡的儒雅男人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也幾乎難以維持臉上的鎮定!

  “請問,這里是琴家嗎?”

  侍溫深吸一口氣,點點頭:“是,有邀請函嗎?”

  “有。”

  侍溫打開檢查了一下,平靜說道:“請進,藍提督,里面會有人接待你。”

  藍炎朝他們微微點頭,平靜地踏入琴家。等他離開視線,侍溫和丹赤霞都忍不住大喘氣——藍炎居然回炎京了!?

  五年前進攻炎京的叛軍自然都受到應有的懲罰,不過在‘執掌圣劍’的底氣下,朝廷寬宏大量地給了他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不僅沒有處決叛軍首領,甚至還允許他們帶著忠心部曲離開輝耀——沒錯,就是趕他們出海遠征,探查其他大陸!

  本來大家都以為這是近乎流放的死刑,但不成想藍炎率領的船隊滿載而歸,并且帶來詳細海圖,甚至抓了幾個西大陸的俘虜,讓朝廷徹底意識到西大陸的威脅。

  一來二往,藍炎數年來屢立奇功,哪怕履歷上有巨大污點也難掩其光輝,更何況朝中還有琴樂陰的幫襯,因此藍炎短短數年就東山再起,去年更是晉升水師提督,統轄輝耀三大水師之一!

  但跟藍炎的功績相比,侍溫、謝塵緣等人之所以這么在意他,更多是因為琴樂陰對他的評價!

  「亂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

  「只要圣劍不絕,藍炎絕不敢反;一旦圣劍空懸,藍炎絕不甘心。」

  “老師怎么會邀請藍炎回來參加他的葬禮…”侍溫眼神閃爍:“難道是擔心他死了之后藍炎會反,所以把他騙回來殺?”

  然而此時他們兩人都已經意識到,今天這場葬禮,絕不會風平浪靜。

  內有令將離、茶歡、安懼這些朝廷重臣,外有謝塵緣、藍炎等封疆大吏,按照琴樂陰的性格,他將這些人聚在一起,必然是另有所圖!

  忽然,內宅里傳來一聲悠揚的鐘聲,預告儀式即將開始。侍溫馬上讓干員關好大門,然后他和丹赤霞一起進入禮堂廳,首先映入眼簾的自然是那一尊厚重的柳木棺材。

  所有來賓都已經入席,坐在最前面第一排的自然是女皇明水云、蒸汽商會會長琴悅詩、刑部侍郎琴月陽,以及吏部干員千雨雅、戶部干員黎瑩、教育司林雪、皇院教師奎念弱等親密友人。

  然后第二排便是‘無臉’暗懼、令將離、茶歡、謝塵緣、藍炎等重量級人物。

  再后面便是琴樂陰在生前特意點名要邀請過來的友人,譬如荊正堂、環境司執行委員銜蟬塵塵、東陽巡刑督察使柳月宴、外交司干員夏雙鯉、封黛藍、戚桃浪、寧朝顏、鐘卿云等人(非皇族嫡系不許姓明)。

  丹赤霞和侍溫自然是得坐在后面,他們看見來雅旁邊剛好有兩個空位子,便安靜坐下來等待開始。

  這時候,女皇忽然轉身將一張卡片遞給后面的茶校長。茶歡看了一下卡片上面的內容,有些訝異:“我來?”

  “他說希望由你來主持。”女皇的聲音帶著一點柔軟的哀傷。

  茶歡沒有推辭,他過去站在靈柩前面,面朝眾人,這時候大家才忽然發現,今天校長穿著最樸素的白衣,沒有添加任何其他顏色。

  “各位親屬,同志們,朋友們。今日,我們懷著極其沉痛的心情,與琴樂陰進行最后的告別。他已經走完世間所有的路,守住世間所有的堅守,戰勝世間所有的困難。我們深信,他將在您的照耀下得享安息,化為光輝永遠注視我們。”

  禮堂里響起抽泣聲,好些女性都忍不住掉眼淚,就連侍溫都忍不住眼眶紅了。

  “他是一位純凈的、美麗的、高尚的人,他的功績永世長存,他的事業利在千秋,他將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忽然一聲巨響,打斷了禮堂里所有聲音。

  當第二聲巨響爆起,眾人的臉色變得驚恐起來,茶歡注意到他們在注視自己背后,他便緩緩轉頭望去…

  在眾人的注視中,棺材里發生爆響,棺材蓋被震得差點要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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