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認識你的老師秦孝時,他已經是禮衛行走。”
黑暗的臥室里,拜獄點燃了一根香煙,閃耀的燭火剎那間照亮了他宛如磐石般厚重的臉龐。
他看了看樂語,背過身子,毫無顧慮地用后背對著樂語,深深吸了一口,吐出黑暗中仍隱約可見的煙圈。
“那時候我還只是一個門徒,而我的聯絡人死了,也就是我爹剛死了,所以我被分到秦孝手下。我以前見過你,但你肯定不會記得我。”
在禮衛里,有門徒、行走、鈞座三個位階,門徒都是跟行走單線聯絡,相當于行走的屬下,像詩懷風就是琴樂陰的屬下。
而行走之間也并不平等,像拜獄這種可以聯系鈞座的行走,地位自然就比琴樂陰高。
但無論如何,禮衛絕大多數人都是見面不相識,這也是輝耀四衛隱藏同伴的最佳方式——保護秘密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讓你知道秘密。
這樣就算有人被抓了,也頂多連累他的聯絡人,而更高層人物足以在這段時間里做出應對。
樂語想了想,說道:“送報人?”
拜獄微微一怔,笑道:“那是我其中一個身份。”
琴樂陰年少時,曾孤身跟著秦孝到炎京,領取奈瑟之心復制品和學習間諜知識。那時候他已經能威脅父親不要傷害弟弟妹妹,所以才放心來炎京進修,其心機深沉自不必提。
樂語稍一回憶,就發現琴樂陰對年輕時的拜獄留有印象。
“我爹在炎京還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不然也不能在禮衛里混出頭,明面上的家業都是雇傭親戚幫襯。他一死,那些親戚就聯合起來偽造欠據之類的東西,來我家分家產。”
拜獄環視一周,將煙灰抖落到掌心里,繼續說道:“我倒不在乎老頭子的財產,只是我剛死了爹,那群人模狗樣的親戚就反轉豬肚就是屎,我自然生氣得很。”
“初一見面,秦孝就發現我臉色難看,便問我發生了什么事。”
“然后他用禮衛的力量幫你擺平了?”
樂語腦海里浮現出‘拜獄遭親戚排擠扔下一句你們別后悔然后禮衛出現當場打臉’的名場景。
“沒有,禮衛可不會幫助你解決家事。”拜獄笑道:“他問了問我的家族情況,然后建議我出錢資助家族里最窮的那些親戚,讓我暗示他們,我愿意帶著大家一起發財,但我無法忍受那些白眼狼繼續占我家便宜。”
“我照著他說的做,第二天,那些受我恩惠的窮親戚便幫我看門,將前來分家產的白眼狼全部趕跑。白眼狼罵又罵不過,打又不敢打——他們已經小有積蓄了,自然不愿意跟那些窮得光腳的親戚拼命。”
“然后我趕跑那些白眼狼,盡量扶持這些窮親戚在我家混口飯吃。他們對我感恩戴德,雖然家業被那群白眼狼弄損失了一部分,但我也順利繼承了父親的財富,家族也更加穩固。”
樂語點點頭:“富裕上層聯合窮苦底層攻擊心懷鬼胎的中層,非常狡猾但有效的陽謀。
他在玄燭郡的計劃,其實跟拜獄的做法相差無幾——銀血會會長聯合底層白夜摧毀銀血會,里應外合,自然無往不利。
但這樣做的前提,是上層愿意付出一定利益,并且愿意相信底層。只是很多時候,人總是不愿意付出利益,更不愿意相信別人。
“狡猾的陽謀嗎?”拜獄笑道:“當我將結果告訴秦孝的時候,他說,這叫做‘好人有好報’。”
樂語眨眨眼睛,拜獄聳聳肩:“我不知道秦孝有沒有教過你這個理論,但在禮衛里,他這個理論曾經盛行一時——因為他用他的成功,為自己的理論做了最漂亮的注腳。”
“我對秦孝了解也不多,大多數都是從其他老行走里得知的。”
“秦孝沒有領路人,他起初只是一位天際孤兒,恰逢四衛在天際區的分部被連根拔起,他遇到落難瀕死的行走。”
“行走委托他傳遞情報,于是他遠涉千里來到炎京,一路上做過短工當過乞丐甚至差點被人販子拐走,但最終還是成功將情報送到四衛手上。”
“雖然情報早已隨時間流逝而失效,但他苦勞依然獲得了四衛的認可——至少禮衛鈞座認可了。鈞座問秦孝,為什么愿意幫一個陌生人遠涉千里送一份情報,你猜他怎么回答?”
樂語說道:“因為這是男人間的承諾?”
拜獄搖搖頭:“他說,‘因為那個人一看就是大有來頭,做這件好事肯定能獲得好處,大不了就來炎京討飯’。”
“聽起來很現實。”
“畢竟他只是一位孤兒嘛。”
拜獄的煙頭熄滅了,樂語打開床頭柜的抽屜,拿出一個從來沒用過的杯子,拜獄道了聲謝,倒下煙灰煙頭,又開始抽第二根:
“然后鈞座就讓他做了門徒。”
“他在炎京學習,成長,甚至進了皇家學院。那時候老人都認為他一個天際口音的小乞丐肯定會被炎京人排擠,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同學間風評很好,甚至當過近衛系的首席——說一句他當時就是炎京炙手可熱的風云人物,也絕不過分。”
“在他成為朝廷干員后,順利完成了禮衛的許多秘密任務,以最快速度成為一名炎京行走——你也知道,炎京行走和外區行走是不一樣的,就像我可以聯絡鈞座,但你不能。”
樂語表示明白:“你好厲害哦,我好羨慕哦,真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取得跟火獄行走一樣大的成就,比心心。”
“謝謝。”拜獄云淡風輕地承受了樂語陰陽怪氣的夸張:“在當時的四衛里,秦孝都算是一個特殊人物。你也知道,朝廷百官有派系之分,利益交織根深蒂固,有時候一站隊就是一輩子,秦孝通過四衛的路子加入了其中一個派系。”
“一般炎京小官,要么低調行事積累資歷,要么高調行事邀功請戰,而秦孝兩者都不是,或者說他兩者都是。”
樂語有些疑惑:“什么意思?”
“他高調廣交好友,但從不干涉朝廷大事。”拜獄笑道:“還記得你來炎京的第一站同船渡口嗎?在十幾年前,那里雖然也是渡口漁村,但附近可荒蕪得很,周圍都是爛泥地,可沒有你看見的魚鄉雨景。”
“秦孝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提上一些毫無營養的民生小事,然后調查主管部門官吏的愛好,故意迎合以成其事。”
“比方說他想將同船渡口發展起來,首先就要通路,這事得靠工部交通司來負責。于是他刻意接近交好交通司司長,哄開心了就提起這件小事。本來就是日程表上的事項,交通司司長自然允諾。”
“待路修成,秦孝就鼓動村民自發做個錦旗,雕個路碑來歌頌交通司司長的功績。秦孝還帶交通司司長去同船渡一趟,遇到的百姓無不感恩戴德跪拜稱謝。”
“交通司司長有面子,他跟秦孝的關系自然更好了。”
“就是這樣,在朝廷諸公為天際區問題上互相攻擊的時候,秦孝在底下默默交好辦事部門的官吏。他外貌好,處事圓滑,又有同學四衛人脈,要求辦的事也是職責范圍內的民生小事,只是因為與其他部門合作不順所以才拖拖拉拉擱置下來,有了秦孝這個‘潤滑油’,炎京這個老銹機器便再次齒輪咬合般運作起來。”
“與此同時,秦孝也為自己編織出一張龐大的關系網,許多困難任務到了他手上,他只要找朋友喝喝酒,就能得到想要的情報。而他也逐漸進入朝廷大臣的眼中,有資格參與最高層的政治博弈。”
雖然拜獄說得很簡單,但樂語似乎能通過這只言片語看到一個朝氣蓬勃八面玲瓏的年輕官員——調查愛好,迎合他人,調和全局,說起來簡單,但其中有過多少委屈、多少白眼,又豈是他們這些局外人所能知曉?
像樂語這種眼睛里留不得眼屎的人,看見討厭的人要么躲開要么打死,怎么還可能‘調查迎合他的愛好’?
那么秦孝就沒有討厭的人嗎?
怎么可能沒有。
所以,能將討厭的人變成自己的朋友,真的是一項很厲害的本事。
“鈞座對秦孝的工作能力感到驚奇,因為在四衛里,名氣、效率、人緣這三者,最多只能同時有兩項。”
“名氣大、效率高、人緣就不會好,名氣大、人緣好、效率就絕對不高,效率高、人緣好、名氣就絕不能大。而秦孝打破了這個常識,四衛高層自然也好奇他有沒有什么間諜秘訣。”
“秦孝也沒有敝帚自珍,他寫了一本小冊子,簡單描述了一下他的方法理論。紅樂,你知道他的理論核心觀點是什么嗎?”
樂語平靜地陳述道:“「好人有好報」。”
拜獄點點頭:“跟其他人一樣,我看到開篇的第一句話時,都認為秦孝是不是在愚弄我們。但看完秦孝的闡述后,很多人——至少我是動搖了。”
“他說,人都是渴望被認可,被善待的。”
“他說,最高明的自私,就是讓人都以為你無私。”
“他說,衣食保暖嬌妻在懷的朝廷官員,他們沒有生存壓力,所以更渴望獲得認可和崇拜,所以官員追逐權力。但除此之外,政績也是他們能力的體現,所以他鼓動配合官員辦實事辦好事,并且讓官員獲得實時的感激反饋,可以令官員獲得道德上的滿足感,從而拉近雙方的關系。”
“他說,大家之所以滿口仁義道德,并非是不信,而是相信但不敢追逐。因為大家都知道自己是多么卑劣,而仁義道德又是多么高尚,而他所做的,就是讓大家知道仁義道德并非是多么虛無縹緲的東西,只要大家付出一點力量,就會發現自己也能當一個好人,并且能獲得‘充足的回報’。”
“他說,大家讀《輝耀賦》,聽《說烈傳》的時候,都曾動過心頭血,想過自己有一天能成就無雙國士,建功立業流芳百世。然而這一點心頭血,總會叫功名利祿磨去一點,光陰蹉跎磨去一點,世道叵測再磨去一點,磨來磨去,滿腔熱血俱化冷血,但冷血也有重燃時。”
“他說,人心向善,所以好人有好報。”
“只要我們能善用人性的善良,也能獲盡利益,甚至有朝一日登上大雅之堂。”
沉默片刻,樂語問道:“那你們相信嗎?”
第二根煙燃到盡頭,拜獄又點了一根:
“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但秦孝的例子就擺在我們面前,四衛以功績論英雄,無論我們信不信,我們都會嘗試照著做。”
“你很難想象那時候的風氣…不僅僅是四衛,甚至整個炎京都變得如沐春風,雖然依然有很多矛盾沒有解決,雖然依然有很多利益紛爭,但大家似乎少了許多戾氣,斗爭也緩和下來。”
“先皇也是這個時候組建自己的班底,開始試探性地進行小范圍的改革。”
“一時間,大家都以為秦孝的理論是正確的,甚至稱他為‘最無私的自私者’。”
樂語微微挑眉:“所有美好的故事,最怕后面有一個但是。”
“但是,”拜獄的聲音仿佛從十幾年前響起,顯得沉重而空靈:“十五年前,發生了一件事。”
“天際區發生民變,殺官造反。”
“當消息傳到炎京,先皇召見內閣進行緊急議事,商量是否要…”
“殲滅天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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