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正威依舊保持生前的模樣。
渾身衣物被血污雨水浸透,用來墊住他的麻布已經被濡濕了一大片;
鋼底長靴滿是污泥,雙腿多有傷痕,好好一條馬褲都快變成洞洞褲了;
上身華貴的衣裳已經變成一塊塊破爛骯臟的布,露出的肌膚血肉翻卷,沾滿污泥;
臉上更是血痕道道,沒了半只耳朵,好幾條傷疤都是從眼睛劃到嘴角,那一道道溝壑仿佛有人用刻刀在他臉上挖出血肉,喉嚨已經徹底干枯。
樂語幾乎是下意識地感嘆一句:“下手可真狠啊。”
他在挨打的時候,雖然感覺自己快要變成一塊骯臟的抹布,但終究沒多少實際感受。就像你用第一人稱視角玩RPG游戲,雖然你知道通過手柄震動、界面出現紅光、血條空了知道自己快死了,但你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慘。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是自己的尸體,又或者樂語對身體毫不在乎的放蕩男性,雖然荊正威的尸體造成很強烈的視覺沖擊,但他并沒有感覺害怕,甚至還想靠近點仔細研究一番。
“是啊,你下手可真狠。”琴悅詩淡淡說道,踏進去房間里蹲下來,端詳荊正威的死貌:“他死得比荊正武慘多了。“
琴悅詩。
荊正武的未婚妻。
因為琴樂陰提前在她身上埋下了伏筆,徹底葬送了荊正武最后的逃亡機會,為荊青蚨提供了斬草除根的機會。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樂語都是她的仇人,也是她的親人。
或許是琴樂陰的思維作祟,又或者是單純是樂語的好奇心,他問道:“我殺了荊正威,算是為了報了一半的仇,你高興嗎?”
她沒有回答。
樂語踏進房間,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尸臭味。本來荊正威傷勢就過于嚴重,內臟骨頭血肉幾乎全部暴露出來,更何況現在天氣炎熱,自然是開始腐爛了。
再過幾天,這具尸體就會變成一具極佳的蛆蟲培養皿,但樂語對此毫無感觸——他可是記得自己的身體,被千羽流干掉的那一具,直接就棄置在暗巷之中,現在怕不是已經進入自然生態圈大循環了。
樂語轉頭看向弟弟:“為什么將他的尸體也搬回來了?”
“過去接應你的人看見你跟他躺在一起,順手就一起搬走了。”琴月陽說道:“他們認得荊正威,覺得這具尸體在你手上還能發揮更多價值。”
我又不會穢土轉生,還能有什么價值…但樂語不得不感謝琴樂陰的手下,不然他都沒機會回收圣者遺物和手機了。
樂語蹲下來對荊正威的尸體按E搜刮戰利品,摘下鐵手環,伸進荊正威懷里掏出手機,發現手機居然完好無損,琴樂陰的攻擊恰好沒碰到手機,但同時也說明手機沒有為他擋下任何一道攻擊。
琴悅詩在一旁靜靜看著大哥搜尸,忽然問道:“你做這么多,究竟是為了什么?”
“嗯?”
“你之前為了荊正威的權力背叛荊正武,現在又是為了什么而背叛荊正威?”
樂語沉默片刻:“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
“《青年報》第四期,第五頁知識討論區,答主丘吉爾說過這句話。”琴悅詩說道:“所以,你是為了一己私欲而選擇連續出賣兩個相信你的朋友?”
“雖然我并不覺得他們相信我…但,你說得對。”
“那你獲得的利益,與你付出的代價相比,值得嗎?”
樂語笑了笑。
“你想聽到什么答案?是希望看見我說值得的奸詐模樣,還是想看見我說不值得的懺悔表情?”
“《青年報》第五期,第四頁知識討論區,答主吉良吉影說過,‘不要用問題來回答問題’。”琴悅詩低眉輕聲:“有時候回避問題,也是一種答案。”
驚了,居然還遇到《青年報》的死忠粉,而且引用的句子全是我搬運的段子…正當樂語忽感‘你竟敢用我的魔法對付我’的世事無常,琴悅詩又說道:“你剛才問我,荊正威死了,我高不高興。”
“我不高興。”
“在我被你關禁閉的這些日子,我最喜歡的讀物就是《青年報》。我從《青年報》里看見了荊正威他的野心,他的希望,他的雄心壯志,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更知道他幾乎要接近成功了。”
“哪怕我討厭他,但我也不得不承認,他走的是一條逆天之路,一條漫長崎嶇之路,一條無數人向往的路。”
“他跟正武兩兄弟,都死得太冤,也死得太早。”
樂語輕笑一聲,像是故意拱火一樣說道:“凡成大事者必有劫難,他們渡不過自己的劫,可能這就是天意難違。”
琴悅詩沒有生氣,指著荊正威的臉說道:“他死得時候,為什么臉上帶著微笑?”
樂語看過去,發現荊正威雖然臉容甚是滲人,但嘴巴的的確確是微笑著,不過這也讓殘酷的面容變得更加猙獰。
“這是你大哥最后的善良,”樂語如實說道:“荊正威在死前最后一刻,差點就反殺了你大哥,然后你大哥機智地讓荊正威以為他們兩同歸于盡了,所以荊正威最后就徹底放心下來,安詳去世…”
琴悅詩:“我覺得不是。”
“啊?”樂語有些茫然。
你比兇手和被害人還懂?你也是懂王?
“荊正威對工人暴動其實并沒有生氣,反而是相當欣慰。”琴悅詩輕聲說道:“他發動輿論,置身幕后,限制銀血,目的就是為了讓底層民眾能夠自發覺醒,從銀血里取回喪失數百年的熱血,從服從里回想起銘刻于血脈之中的反抗。”
“在死亡降臨之前,他肯定會意識到,雖然他無法看見東陽的未來,但他相信其他人不會停下來,一定會延續他的道路,維持壯大這份事業,而未來東陽大地如果出現新的剝削者,也一定會被民眾推翻。”
“《未來回響》第五章,流羽在教科書上看見一句話——”
“‘人生而平等,而不往在枷鎖之中’。”
“他相信,東陽大地遲早會視線‘人生而平等’這句話。”
“正因為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自己該做的任務,剩下的事可以安心交給其他志同道合者,所以荊正威才死的那么平靜,那么安詳。”
琴悅詩看向樂語:“你經常將‘天意難違’掛在嘴邊,我覺得《青年報》里有一句話很適合反駁你。”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你知道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嗎?”樂語扯了扯嘴角,陰陽怪氣地說道:“意思是只要你做了好事,就沒什么前程可言了。別問,問就是沒有,你看荊正威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琴悅詩依舊沒有生氣,她平靜地站起來準備離開,樂語忽然從琴樂陰的記憶里找到一件事,說道:“到了炎京之后,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想辦法讓你進皇家學院繼續求學。”
“這是任務?”
“是兄長的善良,讓你去多認識些同齡人,散散心。”
琴悅詩指了指荊正威:“看見荊正威的死狀,你覺得我還敢接受你的‘善良’嗎?”
琴悅詩會拒絕在樂語的預料之內,剛才樂語才杠了她幾句,現在又展示兄長的體貼,紅臉白臉他全都唱了,簡直就是顆精靈球,琴悅詩又不是弱智小精靈,當然不會老老實實接受安排。
等琴悅詩離開后,琴月陽說道:“再過段日子,三妹氣也該消了,大哥你別急,親人之間沒有隔夜仇。”
樂語用很迷惑的眼神看了看琴月陽,發現琴月陽好像是真心誠意地說出這句話,頓時將他的評價從SR降為R——你這個剛剛報了隔夜仇的帶孝子真的有資格說這句話嗎?
他擺擺手:“你先出去,我跟荊正威聊會天。”
琴月陽點點頭,掏出一個酒瓶給樂語后便關門離開了。
樂語扭開一看,是鮮紅色的番茄汁,喝一口,是糅合了番茄汁的人血——不知道是不是加了番茄汁的緣故,喝起來還蠻不錯的,酸酸甜甜,樂語對它的評價僅次于蜜糖五花茶。
他坐在尸體旁,周圍忽然變得很安靜,外面的陽光被云層遮蔽,光線也昏暗下來。
關上門后,尸臭味越來越濃郁,狹窄的船艙仿佛成了一副棺材。
“還好你也被帶過來了,我可不想青嵐看見你這副模樣。”
“千羽流、陰音隱,甚至是我自己的尸體我都沒機會看兩眼,這次倒是可以看個爽了,不過真的好臭。”
“下次死的時候可不能亂笑了,你看你笑什么笑,都被人解讀得亂七八糟了。”
“我總算是明白原作者做語文題的感受了。”
“她居然從一個臨終笑容里,解讀出那么多東西。”
“你聽聽她說得都是什么玩意,都快將你這個庸俗的凡人說成是當世圣人了。絕了,她跟琴樂陰還真是兩兄妹,這眼光一模一樣。”
“還什么但行好事,莫問前程。”
“我光是在旁邊聽,都尷尬得想要再死一次了。”
“明明,明明…”
樂語捂住眼睛,嘴角止不住地上翹,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我還真是那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