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仲是舊黨的中流砥柱,雖然身份不及崔明,但在舊黨中的地位,崔明未必比得上。
三省之中,中書省直接參與國家大事的決策,但如何解讀國策,并且將之落實,卻是尚書六部之責,這其中,六部有不少自由發揮的空間,陽奉陰違,偷天換日的情況,不再少數。
中書省只管出謀劃策,對于尚書六部有沒有實施,如何實施,卻鞭長莫及。
周仲為何會按照幫助楚夫人,李慕百思不得其解。
即便他在神都已經有不短的時間,但朝中之事多彎繞,他至今也沒有看個通透。
或許,周仲和崔明之間也有舊怨,想要借楚夫人之手除掉他,又或許,他和張春一樣,僅僅是出于中年男人對優秀同類的嫉妒…
梅大人帶著李慕和楚夫人,走進了上陽宮。
楚夫人已是第五境,位列世間強者,但面對殿內那一道背影時,還是謙恭的低下了頭。
梅大人走上前,說道:“陛下,李慕和那楚氏女子到了。”
楚夫人跪拜在地上,恭敬道:“民女參見女皇陛下。”
女皇轉過身,輕聲道:“起來吧。”
楚夫人仍舊跪在地上,說道:“二十年前,崔明害死民女,又害我楚家三十六條人命,請求陛下為民女主持公道。”
女皇輕輕抬手,楚夫人便無法跪拜。
她看著楚夫人,說道:“二十年楚家的慘案,雖然是崔明所為,但朝廷也有錯,朕會依律辦事,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補償,盡可提出。”
楚夫人搖了搖頭,說道:“楚家沒有勾結邪修,都是被小人誣陷,民女想朝廷還楚家一個清白,還要那崔明,為他的所作所為,付出應有的代價!”
女皇點了點頭,說道:“這是朝廷應該做的。”
她看著楚夫人,說道:“你剛剛破境,根基未穩,梅衛,你從庫中取一些魂玉,幫助她穩固境界…”
梅大人點了點頭,對楚夫人道:“請跟我來。”
現在的楚夫人,已經不需要李慕保護了,內衛自會保護好她,他們離開之后,李慕也不打算再待下去。
經過上次被女皇撞破春夢的尷尬,他在女皇面前,還有些不自然,明明衣服穿了幾層,身體被包裹的嚴嚴實實,卻總有一種赤身裸體,一絲不掛的感覺。
李慕躬身抱拳道:“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情,臣也告退了。”
女皇問道:“這件事情,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朕?”
崔明一案,由女皇直接下令,和由張春在朝堂上鬧騰,意義截然不同。
李慕頓了頓,老實說道:“崔明的案子,宗正寺比陛下更適合處理,一旦陛下直接插手,會給朝堂釋放一些錯誤的信號,影響新黨和舊黨的平衡,而且,陛下還要直接面臨西宮的壓力,蕭氏皇族的壓力…”
女皇道:“你倒是會為朕著想。”
李慕認真道:“食君俸祿,為君分憂,這是臣應該考慮的。”
女皇沉默片刻,輕嘆了口氣,說道:“三十余口人,就因為一句構陷的言語,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朝廷給地方官府的權力,是不是太大了?”
李慕也曾經考慮過這個問題。
當初處置趙永和任遠,只要張縣令遞上申請,郡衙查過卷宗,沒有疑點,就能簽發斬決的文書。
實際上,掌管百姓生殺大權的,是一縣縣令。
民間有俗語,破家縣令,滅門郡守。
一個縣令,就能讓轄區內的普通百姓,家破人亡,一郡之守,要滅誰的門,抄誰的家,也不過是一句話而已。
這固然使得結案的效率大大提高,但也容易造成大量的冤假錯案。
人命大于天,大周的這項制度,的確過于草率。
他看著女皇,說道:“人命關天,不如收回地方官員對百姓的生殺大權,斬決以上的判決,需要將卷宗呈交刑部再三核準,最終交給陛下欽定,再下發各郡…”
女皇思考片刻,點頭道:“你的提議很好,離宮之時,去中書省傳朕旨意,以后大周各縣,重案命案的判決,郡衙核準之后,再遞交刑部…”
李慕拱手道:“臣遵旨。”
無形中,他和女皇的距離,又近了一步。
傳旨這種事情,本來應該是上官離做的,她在百官心目中,就是女皇的代言人。
再這樣下去,他距離取代上官離的日子,就不遠了。
站在女皇面前,他總覺得自己像是沒穿衣服一樣,李慕再次開口道:“臣這就去中書省傳旨。”
女皇點了點頭,說道:“去吧。”
他走了兩步,身后又傳來女皇的聲音,“需不需要朕賞你幾位侍女?”
女皇果然還記得那件事情,李慕尷尬道:“還是不用了,謝陛下,臣告退…”
雖然女皇是好心,但就算她賞李慕幾名美貌的侍女,李慕也不敢要。
用不上是一回事,柳含煙回家,要是看到家里一群鶯鶯燕燕的,醋壇子還不得第一天就翻掉。
到目前為止,李慕一直信守著離開之時,對她的承諾。
從上陽宮出來,李慕徑直來到中書省。
中書省機要之地,外人免進,但門口的亭長,卻并沒有攔他,前段時間,他來中書省比回家還勤快,差不多已經算是半個中書省的人。
李慕走進中書省大門,問那亭長道:“劉大人在不在?”
那亭長咽了口唾沫,說道:“在,幾位大人都在,下官這就去叫…”
如今的中書省,任誰提起李慕的名字,心肝都得顫兩顫。
中書侍郎,當朝駙馬,多大的官,多么顯赫的地位,不到一個月,就被他送進了宗正寺大牢。
侍郎大人被他送進宗正寺,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他從科舉開始,先是將宗正寺擺在和其他官衙相同的地位,又用充分的理由,說服幾位大人,擴充了宗正寺的官員,然后再趁機將自己的手下送進宗正寺…
這一路走來,他穩扎穩打,步步為營,為的,就是將中書侍郎拉下馬。
而在這之前,他沒有表達出絲毫針對崔侍郎的意思,甚至與他遇到,還會主動的和他微笑打招呼…
這是何等的心機?
他若有心想要算計什么人,恐怕對方死到臨頭,才知道自己因何而死。
很快的,劉儀就從一個衙房匆匆跑出來,問道:“李大人,有,有事嗎?”
李慕道:“陛下讓我來傳一道口諭,以后各郡發生的重案命案,郡衙審核之后,還要送到刑部核準,最后由陛下御批,你們商量一下,盡快出一個成文的細則,交給刑部落實。”
劉儀點了點頭,說道:“知道了,本官這就和幾位同僚商議…”
李慕揮了揮手,說道:“那我走了,回見。”
劉儀同樣抬起頭,說道:“李大人再見。”
回到衙房中時,他才長松了口氣。
一想到這半個多月,李慕和他們討論科舉之事時,看似在為中書省出謀劃策,其實是在想著怎么弄死中書侍郎,他就有些不寒而栗。
一直以來,李慕給人的印象,都十分正直。
他不畏權勢,不懼天地,朝堂之上,直言不諱,朝堂之下,勇往無前。
包括劉儀在內,六位中書舍人都認為,李慕是一個直人。
做事直來直去,不懂得妥協迂回。
若是將他比之為一種動物,最合適的就是狗了。
他是女皇的忠犬,忠心護主,任何敢于挑釁女皇的人,都將被他咬掉一塊肉。
忠犬雖兇,但卻不足為懼,只要躲著避著,便不擔心被他咬傷。
但所有人都沒有想到,李慕根本不是一只狗,他是一只狐貍。
一只狡猾至極的狐貍。
他表面上看著人畜無害,每日對你露出和善的微笑,卻會在關鍵時刻,露出鋒利的獠牙,一口咬斷你的脖子…
惡犬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狡猾的狐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