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以呼吸計算的鐘點流逝里,章樂瑜的笑容仿佛一寸一寸增長的光年,迫得梁謀不易覺察的緩緩后退,等到他后面有一雙手扶著,溫恭伯熊勁搏低聲道:“世子止步。”
兩個人就要撞上。
梁謀倏的一個驚醒,發現走出班列的他不知何時的回到班列之內,他不易覺察的退回來,沒有覺察的是他自己。
揚眸,他看到對面班列官員的笑,看到慶王的焦急浮現面容,看到太子梁潮玩味的笑,還仿佛看到高高的金階上也有一絲隱藏著嘲弄的笑容。
被魯王府抓住道理而似乎玩弄股掌之上的當今,面對梁謀的失態顯然持愉悅神情,而金殿之下章樂瑜的不卑不亢,也讓魯世子梁謀兜攬不能。
章樂瑜還在他剛才跪拜的位置上笑,這笑容已似隔出千里,金殿再大沒有千里,梁謀挑剔他的機會已然沒有,他再走一次出去的勁頭在自己的退步里消失,梁謀咽咽氣,只能等章樂瑜說話里的下一次機會。
章樂瑜說他私自前來,把晉王梁仁從他接下來或許大逆不道的話里摘開,梁謀算沒有阻攔成功。
兩個人尚且出來兩個不同的心情,在這金殿之上的人號稱百官,其實遠超百人,這里擁有數百個不同的心情,哪怕溫恭伯、武鄉伯及其岳父寧國公都盼著晉王落馬,也從不同的出發點而結局相同,卻認為過程應該符合他們各自的需求而不同。
他們望著章樂瑜,拿自己不同的心情等待著這私自前來的知事反駁辯解。
“你知道我從哪里來嗎?魯世子,我自南興被你魯王府燒殺干凈的兩個廢墟上來!你知道我從哪里來嗎?魯世子,我自南興被你魯王府設計送入京城的南興破落世家里來!你知道我從哪里來嗎?魯世子,我從你魯王府曾出入如無人之境的中成省巖城、洼城,撫南省的城池上來!我從西昌尖角城而來,你魯王府曾經在這里大練兵馬,周王殿下竟然是個死人、瞎子和聾子!昨天我行過溫恭伯府,看了看熊家的門房衣著光鮮的不像個家人,你魯世子的銀包沒有白送,我行過寧國公府、武鄉伯府、慶王府,門房都像花街大茶壺,你魯世子的銀包沒有白送!我又去看了看毛太宰的府門,”
大朝會上官員都在,毛太宰聞言一愣,心想你說我的岳父溫恭伯,不應該挨上我吧。
章樂瑜收回一直瞪視梁謀的目光,轉而放到毛太宰的臉上,覷一覷:“好一頂綠油油的帽子,太宰大人品味不錯。”
“混蛋,放肆,你怎么敢誣蔑我家!”
毛太宰和熊勁搏這對翁婿一跳都出班列,都是一只手拽緊衣袖,一只手高握著拳頭,向著章樂瑜跑去,在他們的破口大罵聲里,章樂瑜的嗓音更高:“全南興的人都知道,悠悠眾口非人力可瞞!”
斬釘截鐵的嗓音閃電般穿透毛太宰腦海,被驟起侮辱而大動肝火的他定住一般的停住腳步,直覺調動疑惑,疑惑調動推敲,他怔怔的望著岳父溫恭伯熊勁搏,緊抿著嘴唇等他給出答案。
這樣的場面不在溫恭伯的想像之中,有關拿回毛太宰夫人供詞必將向晉王算賬的結果,溫恭伯認為更多的是市井流言,晉王手里失去供詞,他最多能做的也僅僅是掀起大街小巷的閑話,說毛太宰夫人在南興如何如何。
要知道歷年的賜婚官員在南興都沒有討到好,稍微夸大枕邊人的犀利,甚至以南宮夫人的潑辣,完全不用夸大枕邊人的犀利,就可以把閑話扣到枕邊人那里。
比如毛太宰夫人大戰枕邊人,在南興堅持當今賜婚對晉王的重要性,從而得罪枕邊人,這些小女子們拿不出其它手段,能做的就是胡扯八道,毀人名節。
在熊勁搏的認為里,只要拿回女兒畫押供詞,晉王梁仁就拿不出重要手段與自家抗衡,他收足魯王府珠寶以后,借魯王府之手讓晉王落馬,一口惡氣長吐而出。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地點并非大街小巷,說話的人也不是市井婦孺。
哪怕晉王府書房任職的知事章樂瑜不想活著離開,金殿是神圣的地方,對說話的人有一定的制約,大奸大惡之臣例外,大部分的人還是正常的過著,在這里空穴來風將株連全家,那在這里說出來的話也會令聽到的人想上幾個來回。
這不,毛太宰就想上了,他需要岳父給予解答,親口證實他的女兒南興一行的清白。
熊勁搏最后接待梁謀,與武鄉伯頻頻的引見不無關系,熊勁搏大可以說武鄉伯帶著來的,我只能見見,給魯世子一杯香茶,而魏臨行死在熊勁搏手里,只要熊家不公開的幫助梁謀,就和晉王還保持表面上商榷的和氣。
章樂瑜突兀的發難,毛太宰突兀的明白,熊勁搏腦子嗡嗡的作響,他若是停下來安慰毛太宰,未免不像憤怒的父親,也會讓女婿更加的疑心,熊勁搏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向前,“憤怒的父親”向著敗壞他女兒名聲的人狂怒而去。
“砰!”
章樂瑜一拳打飛這伯爺,嘴角的笑容更濃,這位你什么耳朵,章先生我已經說了生死不顧,你什么耳朵你裝聽不到,你以為我不敢動手怎么的。
這是金殿又怎么樣!
熊勁搏飛出去的同時,章樂瑜大罵一聲:“魯王府被押解進京的人是怎么死的,你熊家最為清楚!”
毛太宰的眸光里現出血紅色,死死的盯著還在半空中飛的岳父,上了年紀的這伯爺被金殿侍立的侍衛接住,不過摔的也頭暈眼花,一時間回應不到毛太宰的眼光,毛太宰借這個鐘點兒“從容”的想到南興押解人員死的那晚,妻子毛太宰夫人不在家。
這些不算線索,只能算增加疑心,再就增加魏臨行死因大白的可行性,魯世子梁謀腰纏百萬銀也查不到的事情,京里居住的毛太宰查起來相對容易。
人頭兒熟悉,地頭兒熟悉,遠非外省富貴官員可以相比。
這會兒出不來答案,章樂瑜要的就是挑動毛太宰的疑心,他一拳揮出沒等收回,也沒功夫觀望毛太宰的神情變化,手一指到武鄉伯的面上,罵道:“你家開暗娼門子的不成,教出的風流女兒哪里不能現眼,一定要去南興給個門房玩弄才甘心!你站在這里虧不虧心,全南興上上下下幫你隱瞞,你偏偏跑去大揭特揭,非要弄到盡人皆知,你的親生女兒衣衫不整當眾被你掐死,你才甘心!”
一聲呸后,又指向武鄉伯的岳父寧國公:“糟老頭子一大把年紀還戀的什么權勢!壓的吏部里人才出不了頭,爵位原來是這樣用的!”
寧國公鐵青著臉氣的哆嗦,有句話叫老奸巨猾,人老做事慢而嚴密,章樂瑜來以前就說命不要了,以命換朗朗乾坤,他敢在金殿上大罵,寧國公可不敢,事后追究起來,寧國公府賠不起。
章樂瑜的手又指其它的官員,都是歷年克扣南興費用,而沒能在職責上盡心的人,大罵一通后,手指點向慶王鼻尖。
慶王梁涵看熱鬧還挺樂,內心里兩個小人兒打架,一個說晉王還挺威風,另一個說他要倒霉了,南興就是你的了,慶王梁涵還特意為章樂瑜關注了一下當今和太子的舉動,如果父皇大怒太子大怒不讓南興這個知事說完的話,慶王將助一臂之力,讓章樂瑜代晉王梁仁把百官全得罪光,他就可以拍手稱快。
他這么一看,“天佑早慧”的心理又受到一回打擊,他的兄長殿下們早就簇擁到當今身前欠身,雖然離的遠慶王聽不到兄長們說話,也知道他們在為章樂瑜求情,不求保這狂才的命,而是讓他把話說完,也是讓晉王梁仁能得罪一百個,不得罪九十九個的意思。
金殿是全國最高的政務機關,這里拱衛的人不會少,可是章樂瑜罵了一圈無人過問,他毫不客氣的接著罵下去,就罵到慶王的面前。
兄長殿下們樂的不行,平時不和的他們甚至交頭接耳:“快看呵呵,罵慶王嘍,趕緊看啊,你別走神。”
慶王蒙住,這與我有什么關系?
“草包也敢稱天佑早慧,南興當年原是你的,你不敢去,如今又爭什么爭,哪有顏面爭南興!草包!”
章樂瑜罵完,下一刻手指移......金殿上的人無人緊張,心里有鬼和沒鬼的人都屏住呼吸,生怕這狂才接著就罵自己。
手指停在梁謀面前,隨即縮指化拳,主人跟著侵身上前,一把揪住梁謀的衣領子拖出來,一拳重重砸向梁謀面容。
梁謀功夫好,除去被章樂瑜大罵金殿鬧的膽戰心驚,魯王府素懷造反之心,也不敢這樣鬧啊,一愣神里被章樂瑜拖出班列,見到拳頭過來,本能的一拳擋住,又本能的還了一拳。
這一拳打出去,眼角見到明亮金階上的光照出附近官員的詫異,梁謀心里往下一沉,他知道的舉動不合適,可下一刻依然不容他多想,章樂瑜一個猛撲上來,“砰砰砰砰......”打過來十幾拳。
金殿中間大片的空地上,章樂瑜和梁謀摔倒在地,拳來腳往的互毆起來,像街頭的市井漢,就見到衣角飛起露出褲帶,官帽脫落儀態盡失,章樂瑜反正豁出去了,這個豁出去不是殺害梁謀,他也沒有這個功夫,而且會為晉王梁仁招災,他今天豁出去的要讓居心叵測的人知道厲害,他抱住梁謀連咬帶掐,女人用的招數也盡數上來。
邊打邊罵:“南興十室九空是誰的責任?”
“你父子野心不改,有人管沒有人管!”
“冤枉女人算什么本事,把你娘你奶奶也帶來,我要問問她們吃了什么膽,生下的全是野心兒子!”
中間又高聲大罵:“慶王,草包!屁的天佑早慧,早慧你不敢去南興,草包!”
慶王眨巴眼還沒有從剛才的幾句“草包”里明白過來呢,耳朵里又添上這幾句罵,人重新再次開始思索,本王哪里草包?本王明明天佑早慧。
本王不草包啊,不信你上外面聽聽去,別人都說本王天佑早慧......金殿上打的歡騰,慶王梁涵一本正經的思索名聲大事。
“住手!”
當今終于出聲制止的時候,是他看飽梁謀的狼狽,晉王梁仁這樣應對雖不在當今考慮之內,但能壓制魯王府的方法都是好方法,他帶著溫和的笑容看向太子梁潮,慢條斯理的道:“啊,鎖拿承平伯夫人進京的事情看來未必妥當,再議吧。”
“是。”梁潮也覺得梁謀今天丟人不小,光一個御前失儀的罪名就足夠壓榨魯王府,他笑一笑,見到互毆的兩個人還在難分難解里,讓太監前去傳話。
章樂瑜前來不是打架,而是解梁仁之難關,他一面打一面聽著四下里動靜,先于梁謀聽到太監吩咐分開,章樂瑜一把推開梁謀跳起來,他不知道接下來生死如何,自當威風凜然赴死。
高昂著腦袋斜視金殿藻井,放開喉嚨以為演繹生命最后的名聲:“臣章樂瑜最后一諫,南興的男人在此!欺負未亡人萬萬不能!”
隨著喊聲,章樂瑜熱血沸騰腦袋發漲,興奮帶來的快感遍布全身,他少年時好名,一心只求名聲,這個愿望在今天得到滿足,他做到了。
然后他等死。
等著金甲士們把他帶走,一刀咔嚓的時候痛快點少受點罪,如果一刀咔嚓的時候不痛快,嗯,反正遲早也見閻王,至多閻王等著便是。
他等來四個字,太監高聲宣呼:“此事再議,退朝!”兩邊廂潮水般的官員們山呼萬歲,緩緩退班,壓根兒沒有人理會這個狂才。
章樂瑜開始發怔,他弄暈乎一堆的人,暈乎開始找上他,他呆呆的望著金殿空了一半,完全空了......閻王殿上也有金殿,也有溫恭伯,那反正也是鬼,是不是追上去打死他?
耳邊有人戲謔的喚他:“章大人?哎,章知事,晉王府來的大人,您到底走不走啊,這里不是你的下處,皇上開恩沒處置你,你趕緊的出宮尋個醫生治治傷,好大的光彩也不能總掛在臉上帶著吧。”
章樂瑜循著聲音看過去,見到一個太監滿臉帶著嘲諷,章樂瑜回過神來,先伸手摸腦袋,太監抱著的拂塵給他脖子一下,陰陽怪氣地道:“還在呢,感覺痛沒有,不痛我再來上一下。”
章樂瑜徹底回魂:“我沒事?”
“沒事,滾吧你,咆哮金殿,毆打世子,你好大的威風啊,趕緊滾,滾出宮去!”
太監罵罵咧咧的抬腿就是一腳踢來,章樂瑜撿回命來不敢再大膽,被他攆的疾步奔跑,樣子很不好看,太監跟在后面哈哈大笑:“你膽子也不大嘛,快跑,再跑快點兒,咆哮金殿,你好大的能耐啊,咱家看不下去,滾,跑快點!”
章樂瑜一路狂奔到宮門,奔跑的時候身上傷勢牽動,覺得痛不可當,正忍著不肯在這里咧嘴呻吟,一抬頭見到宮門外面的馬上面梁謀剛剛坐好,聽到狂奔的動靜梁謀看過來,兩下里一打照面,章樂瑜放聲大笑。
“哈哈哈哈......”
魯世子梁謀面上青一塊紅一塊的,有些地方開始泛起紅腫,被他揍成一個豬頭。
宮門這里還算是禁區,大笑聲無疑引來宮門侍衛的干涉,章樂瑜一面笑一面離開,一面又大笑的不住回身看向梁謀。
梁謀氣的牙齒格格作響,罵道:“照照鏡子去,你在我手底下討到好了嗎!”同樣也是一個豬頭。
章樂瑜大笑著離開,同是豬頭又如何,你那豬頭也是我揍出來的。
他尋思下,這回天下揚名了吧,今天還不算真的撿回性命,如果回到南興才算無事,如果活著回到南興,自己天下揚名。
面前忽然出現一個人,慶王梁涵精神抖擻而來:“你是南興的名士吧,否則哪有這樣的膽色精神,我同你論戰,讓你知道知道我天佑早慧,某年某月......”
章樂瑜冷笑著換條路走,喃喃道:“草包!”
梁涵追在后面:“你怕了我嗎?別怕,我天佑早慧,我也和父皇一樣給你說話的機會,別走,哎,你莫非怕了我不成?”
“草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