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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趙構的驚魂之旅

  大戰一起,有城墻防護的州縣城池和軍寨還好,只要戍守官員和守城兵馬堅持值守,一般還能勉強維持基本的社會秩序不壞。

  城寨以外的廣大鄉野則是交戰雙方都無暇顧及的空白地帶,先是潰兵、匪盜肆掠,緊接著流民四起,混亂迅速擴大。

  身處如此環境之下,絕大部分的人很難再保持理智,恐慌和罪惡會在不斷的沖突和殺戮中極速蔓延。

  要想恢復正常社會秩序,唯有先結束戰爭狀態,再重新建立完整的基層政權。

  但禍福相依,混亂有時候也不全是壞事。

  至少,對必須穿過敵戰區的小股人馬來說,大面積的混亂雖然危險,但也可以有效遮掩他們的行蹤,的確不是壞事。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即便是偵查、輸送、打擊手段都極為先進的后世,也沒有哪個國家能夠無死角監控長寬皆達到數千里的大戰場。

  大同帝國同樣不能。

  甚至,為了盡快達成戰略目的,徐澤還必須主動放棄一些“邊角地帶”,集中兵力于南下的交通要道,優先保障軍糧輸送安全。

  當同軍騎二師帶著趙宋使團穿過潁昌府南下時,急于趕路的岳師正并不知道本部的后方還有另一支重量級的趙宋使團正在穿越戰區南下。

  大宋康王趙構返回潁昌府得知同軍前鋒過境后,原本想追上其部表達本國乞和的意愿,以盡挽救大宋的最后努力。

  但岳飛進軍速度極快,落在后面的趙構等人根本追不上。

  還因為使團四人皆騎著良馬,沿途遭到了一些四處打劫的潰兵覬覦。

  連番沖突后,太子舍人耿延禧不幸死在了潰兵手中。

  剩余的三人別懷心思,驚慌失措下不斷偏離方向,竟然一路跑到了潁昌府東南面的郾城縣境內。

  而到了這個時候,朝廷的使者也利用戰時的混亂,穿過并不存在的“戰線結界”,將皇帝的清野詔送到潁昌府各地。

  《孫子》有云“智將務食于敵,食敵一鐘,當吾二十鐘;食敵一石,當吾二十石”。

  大戰之前,防守一方轉移人口物資于城中,并燒掉帶不走的糧食、莊稼和樹木,堅決不給敵軍就糧本國、取材攻城的機會,是為清野。

  很顯然,清野就是典型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戰術,后患極大。

  但對于戰爭準備嚴重不足,又擁有廣袤縱深和巨大戰爭潛力的防守方來說,堅壁清野卻不失為以空間換時間段好戰術。

  操作的好,拖垮敵人反敗為勝未必沒有可能。

  不過,同軍雖然連年征戰,卻從沒有縱兵劫掠百姓的習慣,反而嚴厲打擊盜匪、潰兵趁火打劫,清野根本打擊不到不劫掠百姓的同軍。

  而且,頭腦稍微清醒點的人都知道,同興宋亡的結果早已經注定。

  以同軍的恐怖攻堅能力,只要其部殺到臨安城下,大宋肯定守不住。

  若是朝廷現在就離開南陽府流亡,興許還能有機會茍延殘喘一段時間。

  不然的話,少則十余日,多則月余時間,大宋必然會滅亡。

  大宋朝廷到現在才下旨要求地方堅壁清野,實際已經晚了,根本影響不到大同滅宋之戰的結果。

  但對當前戰爭形勢而言,清野戰術的威力不在當下,而是體現在戰后。

  大同所占之地除了京東路農業基礎較好以外,其余的河東、河北、開封等地在大宋治下時原本都是糧食輸入之所。

  更靠近北面的燕云十六州就更不用說了,其價值在于軍事防御而非農業生產上。

  大同背上了這么多的包袱,糧食根本就不能自給,本身的糧食都不夠吃,要想養活大軍就只能靠向外擴張搶糧食。

  事實也是如此,大同每次結束對大宋的戰爭后,都會將大半戰爭賠款折算成糧食布帛等戰備物資。

  而且,即便是兩國交戰期間,雙方的經貿往來也沒有徹底中止。

  尤其是糧食交易,更是數量龐大。

  從明州港直接走海運北上到達燕京的糧食逐年增加,其年運輸量已經達到了一個非常恐怖的數字。

  只要認真研究這些現象,就可以得出大同帝國嚴重依賴大宋糧食的結論。

  另一方面,大同雖然每年都在購糧,但徐澤立國之后連年征戰,錢糧耗損極大,儲存必然有限。

  大同的軍糧大半要靠大宋為其輸送,只要斷掉他們的糧食供應,便難以作為。

  清野之后,大同就算能夠快速結束戰爭,也不得不花費極大的精力處理燒成一片白地的京西南北、淮南東西四路戰爭創傷。

  大同若是拿出大量糧食穩定京西和兩淮,就很難再有軍糧繼續打仗。

  可要是不管不顧,境內活不下去的百姓造反就夠他喝一壺。

  如此一來,哪怕大宋朝廷被同軍滅掉了,殘余的勢力就能利用混亂的時局活下去。

  大宋不僅僅是趙氏之大宋,還是無數既得利益者的大宋。

  到了大宋真要滅亡的時候,這些人才知道破破爛爛的大宋有多好。

  相比而言,不是蠻夷卻勝似蠻夷的大同就格外面目可憎。

  大宋都要滅亡了,還有什么好顧忌的?

  自己得不到的,寧愿毀掉也不給大同!

  遠在臨安城中的趙桓病急亂投醫,并不知道鼓動自己下詔清野的臣子想法會如此復雜,可身處郾城一線的趙構卻親眼看到了執行清野詔的嚴重后果。

  窮家破屋值萬貫。

  對普通百姓來說,誰來當皇帝都是要納糧,而且在大同治下還能少納糧。

  誰會為了大宋的什么社稷興亡,而主動毀掉自己的產業?

  指望百姓自愿清野是不可能的,要落實詔令就不能有婦人之仁。

  郾城縣因為地處“邊角”,上次同宋兩國大戰中就被同軍直接忽略掉了。

  這次也一樣,同軍前鋒連更靠北面的臨穎縣都沒有打,更不可能來打郾城,百姓對清野詔非常抗拒。

  但知郾城縣事郭旭乃是大宋忠臣,收到朝廷詔令之后,其人就立即派出軍隊和衙吏深入鄉下強行清野任務。

  手握“奉旨行兇”之權,慣于禍害百姓的衙吏和丘八們自然不會客氣。

  這期間究竟會發生哪些事情,沒有人記錄。

  趙構等人來晚了,也沒有親眼見到郾城官府派人清野的場景。

  時值冬日,冬小麥才長出幾寸長的綠苗,倒是用不著費勁燒毀,也就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千里焦土”。

  但接連經過幾個村落都看不到一個活人,仍然讓人瘆得慌。

  王云和高世則守在村口,注視在不遠處麥田中啃著麥苗的三匹坐騎。

  連日逃亡,二人身上的衣服多有污損,臉上也滿是憔悴和憂慮。

  同軍正在快速奔赴南陽府,現在便是想回臨安也回不去,出使前已經與家人訣別,也沒什么好想的,他們憂慮的是看不到希望的未來。

  二人身后的廢棄村莊中,趙構站在一處仍冒著縷縷青煙的斷壁前,默不作聲地看著地上的焦黑尸體,已經數十息了。

  死者是位老者,身上并沒有明顯的傷痕,懷中還抱著一片已經碳化的門板殘骸。

  看其倒斃的姿態,應該是不愿離家而被大火活活燒死。

  原本貴氣逼人的康王現在一身污垢,臉上凝滿寒霜,望著地上的尸體久久不語,似乎下一刻就要爆發。

  最終,其人還是止住了沖動,奮力推倒那面斷壁,掩埋了老者的尸體。

  王云、高世則聽到動靜,趕緊牽馬迎了上去。

  “殿下,天下可亡,大宋不可亡!”

  一路上見到被這么多毀棄的村莊,趙構一直沉默不語,王云害怕康王心結難開胡思亂想,因而話中有話。

  清野確實會造成百姓流離死傷,但這些犧牲是值得的。

  至少,能讓淪為戰區的各地百姓感受到恩養了他們一百多年的大宋滅亡之痛,并告訴他們正是貪婪的大同帝國入侵才造成了他們的家產被毀。

  如此,方可最大程度調動各地軍民抗擊同軍的決心。

  再說,改朝換代,天下興亡,哪有不死人的?

  要死,也要讓哪些即將成為大同百姓的人先死!

  看到倒斃的焦尸,趙構確實心緒難平,卻沒有想百姓該不該死的問題。

  其人想到了如果大宋被滅,臨安城中的宮闕化作一片焦土,自己會不會成為那老者一具焦黑且無人掩埋的尸體?

  不想死,就不能把命運交到別人手中,誰也不行!

  趙構不想在王云的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思,只是點了點頭,便翻身上馬,平靜地道:

  “走吧,時辰不早了。”

  時辰其實還很早,但郾城嚴格落實朝廷詔令清野,沒能擋住同軍已經南下的步伐,卻先讓他們三人先嘗到了苦頭。

  這一路上沒有百姓,便沒人能為尊貴的康王殿下獻上飲食,并幫助使團喂養馬匹。

  更慘的是所有村莊的水井要么被填埋,要么倒上了糞便,根本不能喝。

  不想渴死餓死,就得抓緊時間趕路,盡快找到補給點。

  天黑前,三人終于發現了一座沒有被毀的神祠。

  還有,聚集在神祠中御寒的百姓!

  有人就有補給,還能獲得急需的情報。

  趙構饑渴難耐,顧不得多想,當即縱馬靠近了這座嘉應神祠。

  三人身上雖然污穢不堪,卻還能一眼看出穿的是官服。

  見有“貴人”從北面來,散落神祠各處的百姓當即圍了上來。

  趙構從百姓不善的目光中發現了不對勁,趕緊高舉印信表明自己的身份。

  “孤是大宋康王,來此正是為天子體察民情。”

  “康王?”

  “康王殿下,俺有冤啊。”

  “俺也有屈——”

  在皇帝即是上天之子的封建王朝,底層百姓對皇家的畏懼早就刻進了骨子里,天潢貴胄的親王名頭還是好使。

  趙構的話還沒有說完,身邊便跪倒了一片百姓,七嘴八舌地訴說著自己的冤屈。

  眼見康王穩住了形勢,緊隨其后的給事中王云趕緊咳嗽一聲,道:

  “諸位,且停一停,此處不是說話處。待殿下進祠拜謁了嘉應神,再來聽取你們的冤屈,如何?”

  百姓們猶豫了好一會,讓開了一條道,放趙構三人進祠。

  趁著高世則護衛著康王拜謁嘉應神的機會,王云走到神祠門前,向圍觀的百姓詢問道:

  “此間可有鄉賢,殿下體察民情,不可沒有鄉賢——”

  王給事急于在康王面前表現自己,卻忘了有時候話多可以要人的命。

  百姓們畏懼皇家,卻不畏懼昨日才帶人下鄉燒毀自家房屋的狗官。

  眼前這狗官一句話就反客為主,第二句話便開始分化眾百姓,著實可惡!

  大多數百姓確實迷迷糊糊,但也有極少數頭腦清醒者,當即有人打斷了王云的話。

  “俺們的冤屈就是狗官攛掇皇帝清野。”

  “對,就是你這樣的狗官害得俺們無家可歸!”

  “別廢話,打死這攛掇皇帝清野的狗官!”

  “打死狗官!”

  攛掇趙桓下詔清野的人當然不是王云,但郾城百姓一年連受兩次兵災,還為了腐朽的大宋破家流亡,早就積累了一肚子的怨氣,差的只是一個突破口而已。

  百姓們之前圍上趙構三人時,就已經準備發難了,得知對面是親王才退縮了。

  沒想到這狗官得寸進尺,才說兩句話就準備拉鄉賢擺威風,如何能忍?

  當下便有數人沖上前扯住王云的衣袍,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老拳。

  王給事吃痛,再不敢拿捏身份了,大聲哀求不已,卻更加激發了百姓們的兇性。

  更多的人沖了上來,掌扇、拳捶、指掐、牙咬,暴怒的百姓將心中的無邊怨恨全發泄到下清野令害自己無家可歸的狗官身上。

  場面迅速失去控制,王云的哀嚎聲越來越小。

  趙構、高世則二人縮在神祠的昏暗角落里,始終不敢喊出一個字。

  亂世之中,從來都不缺冤死鬼。

  相對于無數冤死的百姓,王云好歹還留下了名字。

  其人實際是為戶部尚書梅執禮背了鍋,正是這個不管不打仗的尚書強烈提議,才有了朝廷清野之詔。

  而在清野詔下達的當日,大宋皇帝趙桓便親自帶百官登上臨安城墻,觀望軍士出城清野,以示死戰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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