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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向北,還是向南

  徐澤好讀書,寢宮和日常辦公的勤政殿內都擺放有大書架,以供他隨時閱讀。

  其人走近書架,取出《戰國策》第二十一卷《趙策·四》交給孫石,卻只是以目光示意后者自己翻閱,自己則回到案幾前繼續批閱奏章。

  孫石性子沉悶,打發閑暇時間的個人愛好極少,讀書便是其一。

  但書山文海,以其人的年齡和精力,自不可能所有書都精研,徐澤便指定幾套了書目,其中就去包括《戰國策》。

  徐澤認為人才如莊稼,再好的地,不辛苦耕耘也難有好收成。

  得用的好臣子更要因材施教,加強培養,使其不斷進步。

  對性子沉悶的孫石,其人便是指導讀書和壓任務。

  皇帝日理萬機,任何舉動都有特殊意義。

  孫石知道這本書中隱藏著徐澤對仙源孔氏的處理意見,當即拿起翻越。

  不多時,其人將打開的書還給正伏案批閱奏章的皇帝。

  徐澤見孫石打開的當頁內容,知道其人已經理解了自己的意思,乃放下筆,明確了這次任務的注意事項。

  “孔氏的主要問題不在孔氏本身,我的處置原則,主要有三條…”

  自西漢獨尊儒術之后,歷代帝王為彰顯對儒家的尊崇,在不斷追封孔子謚號的同時,也賜予孔氏嫡脈子孫更多的政治和經濟待遇。

這中間的邏輯其實并不復雜  要得天下或天下安定,就需先得掌控天下輿論的士人之心。

  要得士人之心,就得尊儒。

  尊孔就是尊儒,善待孔氏子孫就是善待天下士人。

  所以,只要孔氏沒有犯明顯的政治路線錯誤,新朝皇帝就算再不樂意,為了得天下士人之心,也會繼承前朝的傳統,捏著鼻子冊封孔氏嫡孫。

  不過,孔氏傳承千年,并不是一帆風順。

  歷史上也曾遭受過沉重打擊,曹操便殺過孔子的十九世孫孔融。

  彼時的世家豪族力量強大,掌握著很多社會資源,甚至能威脅皇權。

  王朝統治者對孔氏既拉攏,也要防范。

  待到科舉大興,世家門閥逐步退出歷史舞臺,千年世家孔氏淪為吉祥物,政治地位才被迅速抬升。

  大宋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太常博士祖無擇上書仁宗皇帝:

  “按前史,孔子后襲封者,在漢魏曰褒成、褒尊、宗圣,在晉宋曰奉圣…,唐初曰褒圣,開元中,始追謚孔子為文宣王,又以其后為文宣公。不可以祖謚而加后嗣。”

  祖無擇的意思是將孔子的謚號加在其后裔子孫身上,有違禮制,應當予以糾正。

  宋仁宗采納了其人的建議,遂詔有司定封孔子第四十六代嫡長孫孔宗愿為衍圣公。

  其后,朝廷曾一度改孔氏爵名為奉圣公,最終還是改回了衍圣公。

  衍圣公的爵位不僅可以世襲,宋廷還讓衍圣公兼曲阜(仙源)縣令,實際是將仙源縣作為孔氏的封地了。

  孔氏在仙源縣擁有絕對的話語權,其家族的影響力遠非相州韓氏在安陽可比。

  七年前,徐澤指導宗澤拋出署名“德立”的文章《大同說》時,雖然已經將京東東路鬧了個底朝天,卻是穿著“紅旗老五李子義”的馬甲,并沒有公開造反。

  其人的目的是在宣傳同舟社發展理念的同時,人為激化已經客觀存在的儒家各派系矛盾,以便同舟社日后渾水摸魚。

  《大同說》直指以服務封建統治為主業的儒家理論諸多漏洞之處,一經問世,便被儒門子弟視為歪理邪說,眾多有識之士相繼對其口誅筆伐。

  當代衍圣公孔端友秉性穎異,也意識到了《大同說》肆意流傳將會動搖現有儒家學說的根基。

  但其人身為孔子第四十八代嫡孫孔子,主要任務是延續圣人香火,并不是延續圣人學問,不宜在儒家學術問題上公開站隊。

  孔端友沒有跟風撰文駁斥《大同說》,但也沒有放縱此事,而是以縣令之權,禁止縣學生們傳看和討論此文。

  無論站在那個角度看,孔端友在那段時間的做法都中規中矩,符合其人的身份,并沒有特別針對同舟社的地方,也不應該受到大同帝國的針對。

  管他改朝換代,仙源孔氏保持超然地位就好,用不著親自下場趟渾水。

  只是,其后的形勢發展逐漸脫離了其人的設想。

  《大同說》流傳之后僅僅幾年時間,徐澤便強勢崛起于京東東路,又魔幻般打敗朝廷的軍隊,其后還北伐燕云,并建國稱帝。

  再之后,大同帝國全取兩河,力壓諸國,不經意間便具備了并吞天下之勢。

  而孔端友寄予厚望的趙宋朝廷卻在大同的兵鋒下屢屢敗績,一再卑辭厚幣割地乞和,被后者狠狠地踩在了泥地里。

  在此期間,正乾皇帝從沒有公開承認自己與《大同說》的關系,但大同帝國卻將修改完善的《大同說》作為書院必修教材。

  再結合徐澤當年在大名書院名為《格物問道——學之根本》的演講,正乾皇帝究竟要做什么,就已經昭然若揭了。

  仙源縣隸屬于襲慶府(原襲慶府,政和八年升為府),到現在仍歸趙宋朝廷名義控制。

  但趙宋朝廷被徐澤玩弄于股掌之間,對邊境地帶的掌控能力大減。

  襲慶府又處于大同治下的東平府、濟南府、淄州和沂州四州府半包圍之中,這些年下來,早就被無孔不入的大同情報組織和共建會滲透成了篩子。

  陳集、陳淳等大同帝國的高官顯貴便出自仙源縣,卻沒有承受孔氏半點恩惠。

  甚至,正是因為孔氏對仙源縣各種資源的貪婪占有,才迫使陳集、陳淳這樣的英才早年投奔還是反賊的徐澤搏出位。

  失去了趙宋朝廷的有效庇護,又有了二陳的典型示范,原本依附于孔氏門下的仙源縣士子也逐漸與其疏遠。

  當共建會組織實際掌控仙源縣底層后,情況就慢慢發生變化。

  趙宋朝廷規定的租稅還能正常收繳,衍圣公近親屬的社會地位也沒有動搖。

  但少數遠支族人借催繳賦稅中飽私囊之事卻被共建會公諸于眾,并被逼以五年為期,逐年退還之前的非法所得。

  這事倒是牽扯不到衍圣公孔端友身上,也沒人敢亂攀咬,卻極大打擊孔氏的聲望。

  同當初的相州韓氏類似,經過一千多年的繁衍,整個仙源縣基本都是孔氏族人或親戚,以嚴格的宗法相約束,孔氏對仙源縣社會底層的管控很嚴。

  家族大了,再怎么嚴格管理,也肯定會有害群之馬。

  但以往就是有人做了錯事,也是族內自行處理,極少對簿公堂,更別說公諸于眾,這就是對孔氏宗法的公然挑釁。

  要說這背后沒有正乾皇帝的默許,誰敢相信?

  大同帝國尚未出兵占領襲慶府,孔氏就被共建會如此折辱,真等到襲慶府被大同正式吞并,天知道會發生什么事?

  孔端友不知道的是,正乾皇帝這些年都沒有針對仙源孔氏的意思。

  因為,沒有這個必要。

  仙源孔氏雖是“天下第一家”,地位尊崇,卻只有作為儒學圣人孔子嫡脈子孫而存在才有一定的象征意義。

  去掉了這層光環,數百年來對社會沒有做出突出貢獻,卻占有大量社會資源的孔氏什么都不是。

  相對于為儒家學說換骨洗髓,將儒家的核心由“禮”變為“格”這件大事,孔氏的生存現狀真不值得日理萬機的徐澤格外花費精力去關注。

  而且,只要儒家不滅,孔氏就不可能真被打倒。

  就算徐澤冒著開罪全天下讀書人的風險暫時打倒了孔氏,等其人百年之后,繼承皇位的徐氏子孫為了天下安定,遲早會再將孔氏一門扶起來。

  所以,眼光始終放在建設新儒學這個“本”上的徐澤,自然不會盯著仙源孔氏這個“末”。

  共建會在仙源縣的所作所為,與其他各地并沒有什么不同。

  只是因為孔氏確實地位尊崇,政治上非常敏感,京東路巡撫使司不敢擅自作主,專門向皇帝上奏了此事。

徐澤也做出了明確批示  大同治下無法外之地。

  共建會的核心任務是通過“共建”管控社會最基層,不打土豪分浮財。

  經過多年的運行,共建會相關制度已經初步完善,徐澤也不可能因為孔氏的存在而命共建會改變制度。

  孔氏若是積善人家,不做非法之事,還能積極造福鄉里,將仙源縣建成了人間樂土,自不會有什么問題。

  別說現在共建會滲透階段,即便大同帝國日后拿下襲慶府,正式啟動仙源縣的社會改革,孔氏的合法利益也不會受到太大的影響。

  可孔氏作為受政策保護才存續千年的大族,享受慣了與其社會貢獻度不匹配的福利待遇,又怎么可能是積善人家呢?

  因而,孔氏當前遭遇的一切,不過是孔端友治家不嚴,孔氏子弟在仙源縣作威作福多年,早就透支了先祖遺留的福澤還不自知罷了。

  屁股決定腦袋,孔端友站的位置太低,視野狹窄,決定了其人只能以惡意去猜測正乾皇帝的動機,看不到對方的博大胸懷。

  不過,站在孔端友的位置,還是能看到一線生機。

  徐澤自創了一套并不完整的“大同學說”理論,卻沒有否定儒家的顯學地位。

  事實上,“大同學說”也掛靠在儒學門下,世人稱之為“格儒”。

  因而,大同帝國并不否認孔子的地位,照樣“獨尊儒術”。

  只是此儒非彼儒,卻是披著儒學外皮自創的一套歪理邪說。

  在這套邪說的指引下,儒學已經走上了歧路。

  偏偏這條歧路對有志于治國平天下的儒生們來說,還極具誘惑力。

  自徐澤大名書院演講之后,已經有不少無恥儒生背棄圣教,著書立說為徐澤開創的“格儒”搖旗吶喊,以圖博取新王朝的儒學大宗地位。

  而隨著大同帝國一統天下之勢愈發明朗,“驚喜發現”新儒學進步意義的儒生越來越多,“格儒”的傳播越來越廣。

  身為孔子嫡孫,衍圣公孔端友非常清楚自己的屁股該坐那邊,對擅改圣人之學又肆意剝奪孔氏諸多特權的大同帝國全無好感。

  所以,共建會的泥腿子組織起來后,折辱圣人子孫導致孔氏生計窘迫,其人也沒動過賣身投靠大同帝國的心思。

  但一件事改變了其人的看法。

  數月前,朝廷遷都臨安。

  之后,教主道君皇帝舉行了遷都后首次南郊祭天大典,孔端友與從父孔傳奉天子詔到臨安陪位。

  盡管時間倉促,朝廷仍是想盡辦法,將祭天大典辦得極盡隆重,提振些許人心。

  但孔端友仍從驚恐未消的天子和臣工們身上,看到了王朝將要傾覆的死氣。

  祭典之后,教主道君皇帝特意召見了衍圣公,表示欲借《孔子佩劍圖》一觀,叮囑孔端友再次來臨安時帶上此圖。

  《孔子佩劍圖》乃畫圣吳道子所作,與孔子及亓官夫人楷木像、至圣文宣王廟祀朱印等,合為仙源孔氏的傳家寶。

  天子要借看衍圣公的傳家寶,自不是起了歪心思,想將其據為己有。

  對孔子嫡孫孔端友來說,《孔子佩劍圖》自是無比貴重。

  但對富有天下的教主道君皇帝來說,卻是根本不值一提。

  傳家寶并非因“寶”而重,而是因“家”而寶。

  趙佶此番話,實際是暗示靠近敵境的孔端友一家遷徙。

  換句話說,就是同宋兩國尚未開戰,天子便沒有了守住襲慶府的信心,擔心圣人嫡脈落入徐澤之手后,大宋會更加被動,才暗示衍圣公一家跟著朝廷搬遷。

  這件事給了孔端友極大的震撼。

  回到仙源縣后,孔端友便安排心腹人搜集包含《大同說》在內的“格儒”最新研究成果,然后偷偷研讀。

  其人此舉當然不是為了做學問成為一代宗師,孔氏獲得衍圣公的爵位后,就徹底絕了做學問的可能。

  衍圣公,衍圣人之血脈。

  保證家族傳承永遠是孔端友身為孔子嫡孫和當代衍圣公第一位要考慮的問題。

  在這個大目標下,其他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

  其人完全可以聽從教主道君皇帝的安排,遷離家族定居千余年的仙源縣。

  但朝廷若是擋不住大同的軍隊而很快被滅,孔氏又該何去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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