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中出逃,同軍順利取得河東南路,徐澤計劃先巡視完西線的平陽府,再前往東線的隆德府安撫百姓,順便慰問一下為大同帝國上黨縣重建作出特殊貢獻的大宋使團。
但計劃再一次趕不上變化。
西線的巡視才開始,東線秦明就傳來急奏,匯報澤州百姓出現異常逃荒現象。
自戰爭進化到“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的“偽·總體戰”階段并以首級取功之后,戰爭中無辜百姓和專業軍士的分界線就越來越模糊。
在持久激烈的戰爭中,交戰區內的敵方甚至本方普通百姓隨時都可能轉化為窮兇極惡的敵人,也可以是與賞賜名位掛鉤的軍功。
而處理這些百姓的最簡單辦法就是殺掉或征用其青壯,搶走其糧食,剝奪其干擾戰爭進程的能力。
從此,就糧于敵打擊敵方造血功能便成了戰爭常態,殺良冒功也屢見不鮮,戰亂必然會引發大規模的逃荒。
數千年的戰爭下來,躲避戰亂的基因早就刻進了華夏百姓的骨子里。
遠離戰爭成了小民在戰爭中求生的本能,戰爭越殘酷,逃荒的規模就越龐大,逃荒的距離就越遠。
面對殺紅了眼的軍漢,沒人敢相信所謂的軍紀,即便戰爭的參與方之一是此世軍紀最好的同軍,依然有很多人第一時間選擇逃荒。
但以往逃荒的,大多是擔心戰后會遭同軍鎮壓的大宋文武官員、為富不仁的上戶以及被他們裹挾的無知百姓。
在同軍快速推進和有意識的政策宣傳下,每次逃荒的規模都不是太大,澤州這次出現的情況明顯不同他地。
正在春耕的田地明顯沒有被拋荒,不少房子卻空著,宅院中一片狼藉,顯然是屋主匆忙逃荒了,村中剩余的百姓也多是腿腳不便的老人。
統帥東線部隊的秦明很快就發現了這些異常現象,意識到澤州出了大問題。
其人一面派斥候越過太行陘,進入尚在大宋控制中的懷州探查敵情;一面將部隊散開,深入村寨進行政策宣傳,勸逃進山中的百姓回家,并詢問他們逃荒的緣由。
隨著各方情報匯總,澤州百姓異常逃亡的原因逐漸浮出水面:
自大宋河東路宣撫使王安中逃到澤州后,隆德府叛軍大肆屠殺百姓的消息就在澤州鄉下被人惡意傳播。
這些消息并不是謠言,之后陸續有隆德府的百姓難逃避亂,帶來了彼處確實發生兵變的消息,證實了傳言屬實。
問題是之前傳播隆德府消息的人還預言亂兵必然不得好死,因為駐守太原府的同軍肯定會趁勢南下。
同軍軍紀嚴明,絕不會放過這些靠河東百姓供養又禍害父老鄉親的叛軍。
這些話表面是夸獎同軍,也與澤州百姓聽到的同軍傳聞相符。
實際卻是包藏禍心,暗示走途無路的隆德府叛軍很快就會在同軍南下的壓力下逃到澤州來。
至于叛軍是直接過境繼續南逃,還是留在澤州禍害百姓,只有老天才知道!
初時,百姓雖然惶恐,但有宣撫使王安中親自坐鎮晉城,并組織軍民前置到高平縣阻止叛軍南下,百姓們還能勉強穩住,只有少數擔心戰局有變的大戶人家提前出逃。
但兩日后,王宣撫打不過叛軍帶著親兵倉惶逃跑的消息不翼而飛,澤州便逐漸失去控制。
再之后,官軍開始撤退,叛軍南下見人就殺的消息瘋狂傳開,澤州百姓便徹底慌了神,有條件的跟著官軍南逃,沒條件的也趕忙躲進山中避亂。
恐慌一旦蔓延開來,就能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傳播。
以大宋極低的行政效率和可憐的朝廷公信力,根本控制不住這類謠言的瘋傳。
越過太行陘的同軍斥候便發現懷州也出現了大逃亡,而且比澤州的問題還要嚴重。
斥候一直跑到懷州治所河內縣城下,知州和守軍早在半日前就棄城而逃了,城中居戶也逃了大半,僅剩少許老弱等死。
秦明猜測河內縣的現象肯定不是個案,孟州、衛州等地應該也受到了波及,此時同軍若繼續南下,接管懷州等地將不費吹灰之力。
但此舉也有極大可能會導致本就緊張的趙宋朝廷做出錯誤判斷,并使得已經有些失控的京西、京畿等地形勢迅速崩壞,進而導致同宋兩國之間的戰爭也失去控制。
秦明雖綽號“霹靂火”,卻不是無腦莽夫,同軍之中的無腦莽夫絕不可能當上師正,并負責方面任務。
其人投身同舟社后,就非常注重學習,尤其癡迷皇帝親自教授的戰爭理論,非常清楚戰術必須為戰略服務的大前提。
澤州、懷州出現的新情況明顯超越了秦明能夠掌控的范圍,其人只能派快馬急奏皇帝,請示下階段戰略。
急奏送達西線時,正乾皇帝的車駕剛好到達汾州靈石縣,下一站準備繼續向南前往平陽府。
大同建國不到兩年時間,就接連吃下了整個遼國西京道和趙宋河東路,領土面積幾乎擴張了一倍,之前積累的人才也消耗一空。
國土面積增加后,各種管理問題也接踵而至。
徐澤這個時候出巡河東路,既是階段性任務,也是因為河東確實存在諸多問題,需要皇帝親臨一線督導。
大同現階段不宜繼續盲目擴張,任務當以消化新領地接著打根基為主。
只有打好了根基,下步才能更快速的擴張。
秦明很有敏感性,上奏非常及時,提供的情報足以調整皇帝的行程安排。
結合當前形勢,徐澤判斷懷州等地很可能已經發生了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戰略形勢變化,以趙佶等人應對危機的狗屎能力,不擴大逐漸失控的形勢就算是萬幸了。
大同還沒有做好接收趙宋剩余地盤的準備,趙宋還不能亂,至少不能大亂,大同帝國必須出手干預。
理清其中的利害關系后,徐澤便對當前工作作出了調整。
其一,御營行程計劃調整,巡視完靈石縣即返回太原府;
其二,命趙宋使團趕往太原府見駕;
其三,令河北路巡撫使司做好接管安利軍、衛州、懷州等地的準備。
其四、第一、第二軍及黃海、靖海艦隊進行戰備動員,做好二級抽組準備;
其五…
數日后,太原府太谷縣,大同正乾皇帝徐澤接見了前來乞和的趙宋使團正使。
趙宋太傅楚國公王黼這一次大腿倒是沒有出血,但連日救災雙手早已磨破,見駕前才敷藥并纏上了白紗布,下拜時雙手不停的抖,模樣依然很凄慘。
不過,徐澤并沒有心思慰問其人的傷痛,而是一如既往的直奔正題。
“老王,你見朕也不是一次兩次,當知道朕的習慣,直接說吧,趙佶這次給你開出了哪些底價?”
按照前幾次出使大同的慣例,趙宋朝廷這次派出的副使是皇六子景王趙杞。
但其人在之前的隆德府救災中因勞累過度病倒,一直到現在還沒好利落,徐澤便免了趙杞上殿見駕。
不過,王黼估計就算景王沒病,正乾皇帝也會單獨召見自己。
“外臣臨行前,教主道君皇帝只交代了一些初步框架…”
教主道君皇帝自己都沒有搞清楚該如何面對正乾皇帝,只是使團出發前處死了背鍋的譚稹,并承諾愿割河東、賠款、質子之類的條件。
而使團到河東后,正乾皇帝直接罰他們做苦役,連此行最重要的禮物——譚太尉的首級都沒看一眼,就更讓王黼忐忑了。
其人不敢隱瞞,只要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如此說來,趙佶根本就沒有想好如何答復朕?還是說,這昏君故意派你們來消遣朕?”
徐澤雖不是第一次見識趙佶的沒頭沒腦,卻仍是很惱火。
這樣的王朝,這樣的皇帝,這樣的臣子,這樣的軍隊,實在太弱了!
打他們都得非常精準地控制力道,一不小心就崩潰給你看,自己還得給他們擦屁股,真特么累!
“敝國,敝國——”
王黼擔心任務失敗回去交不了差,有心解釋,可話說出了口,卻又發現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幸好正乾皇帝打斷了其人的辯解。
“算了,朕本就沒指望趙佶能在這等大事上有主見,朕說幾點意見,你回去落實好,這事便就此揭過。”
王黼如釋重負,正乾皇帝主動開條件就好,反正最終都是這結果,自己做個傳聲筒就能平白拿功勞,多好!
“請陛下明示!”
“其一,同宋兩國邊界犬牙交錯,相互防范,空耗民力,朕心不忍。
今便以黃河為界,黃河以北懷州、衛州、安利軍三地,你們也守不住,就不用再浪費錢糧了。
退到黃河以南,還有天塹相隔,想必趙佶睡覺是能夠安心的。”
教主道君皇帝開出的談判底價中就有割河東路給大同,徐澤便沒有再提。
王黼知道僅割占河東南路幾個府州絕對滿足不了正乾皇帝的胃口,早就想過大宋肯定還得再割地。
卻沒想到正乾皇帝如此寬容,只要了本屬于河北路的三個軍州,在當前形勢下,教主道君皇帝肯定能接受這個條件。
其人大喜過望,趕緊磕頭應答。
“外臣定竭力說服教主道君皇帝以民生艱難為念,愿大宋與大同永結和好。”
徐澤原本計劃巡視完河東之后再屯兵開德府,并提出懷、衛、安利三軍州的領土要求,只是形勢變化太快,不得不提前說出來。
要想軟弱的趙宋朝廷振作起來解決其國內的動亂,最好的辦法不是循循善誘求他振作,而是先上去打他一耳光,再命令其怎么做。
割占與開封府僅一河之隔的懷、衛、安利三軍州,便是這一記響亮的耳光。
很痛,但又不至于將其打懵,剛好能打醒趙宋朝廷。
然后,趙佶才能好好聽徐澤講話。
“其二,河東宣撫使司之前迫害屠戮歸來人之事已經查實,相關責任人既已受到了嚴懲,朕可以放過此事。”
王黼心中的大石終于落地,使團此行的主因就是解決河東路屠殺歸來人之事,只要正乾皇帝死盯著這個問題不放,大宋朝廷就始終處于被動挨打的境地。
正乾皇帝哪天不高興了,只要重提歸來人之事,就能繼續從大宋身上割肉。
譚稹沒有白死,死了祂一個,換來整個大宋的平安,譚太尉若是在天有靈,也能安息了。
這絕對又是一件大功勞,全是自己的,王太傅就準備再拜,卻聽正乾皇帝補充道:
“但罹難者家屬必須撫恤,便以一人十萬錢算,取個整數,共錢一千萬緡。本朝已限制宋錢流通,這些便折算成金銀和銅坯。”
死在河東路的歸來人大部分是絕戶,所謂撫恤家屬云云純粹是鬼扯。
但王黼不敢跟徐澤爭辯,大同已經給了大宋面子,要是還不知足,就別怪面子里子都不給你。
“臣定完成陛下的旨意。”
徐澤卻還沒有結束,繼續道:
“數萬北人客死異鄉,靈魂不得超度,天長日久必生怨靈,恐遺禍后人,此事既有你國而起,也應由你國而終。
朕聞教主道君皇帝侍天甚誠,常有神跡顯世,此事交由他辦理最妥。
東京生民百萬,香火最為鼎盛,朕有意在東京神霄宮旁建一座歸來閣,以安河東冤死歸來人之魂,便由教主道君皇帝每月親自超度一次。”
建個招魂閣而已,開支不大,但正乾皇帝的兩個要求卻讓王黼非常為難。
神霄宮全名是玉清神霄萬壽宮,其內設長生大帝君、青華帝君圣像,乃是趙宋帝國非常神圣的場所。
而且,按照教主道君皇帝的圣旨,趙宋全國都建有此宮,各路還要選一員漕臣提舉本路神霄宮,專管此事。
按照趙佶的要求,各地官員每月都得宮入朝拜并進獻并香火,不虔者必受重懲。
正乾皇帝要求在神霄宮旁建歸來閣,還得由教主道君皇帝每月親自超度,這打臉也太狠了。
每月到神霄宮朝拜的臣子見到教主道君皇帝在旁邊的歸來閣作法招魂,又該當何想?
“這?”
“哼!”
正乾皇帝不悅的冷哼驚醒了王太傅的猶豫,其人嚇得一哆嗦,暗道自己真是昏了頭,居然敢在正乾皇帝面前胡思亂想,趕緊伏地表態。
“這事不難,外臣定能說服教主道君皇帝!”
徐澤當然不會真信神神鬼鬼,但時下很多百姓信,趙佶也愛搞這些神神鬼鬼的玩意,那便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其三,兩國通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