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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七章 忠誠與背叛

  四月二十三日,豐州金軍前進營地大帳內。

  “既是遼國的牌印郎君,當熟悉各種禮儀,此番代你國國主獻印納降,卻如此倨傲,可知外交失儀之罪?還不跪下!”

  天祚帝派到金營的獻印使者牌印郎君謀盧瓦剛入帳就被呵斥,其人循聲望去,發現呵斥者自己居然認識,正是隨耶律余睹背叛大遼投靠金人的蕭吳十,當即橫眉冷對。

  “哼!你國國主?!吳十,你這狗賊才吃了幾年狗食,就忘了說人話么?”

  “你——”

  蕭吳十被謀盧瓦氣得直哆嗦,張口就準備回罵。

  出兵前,大圣皇帝完顏阿骨打以意欲叛亂為名,將耶律余睹等人敲打一頓,當面將話說得很霸氣,任他們叛亂,但回頭卻將其黨羽再次打散,分到各營中。

  蕭吳十去年隨耶律余睹在石輦驛冒死沖陣,救下了陷在遼軍重重包圍之中的皇次子完顏宗望。

  宗望是個恩怨分明的漢子,這次便主動將其人要到了自己麾下。

  為了與故國和舊主徹底劃清界限,以示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之意,蕭吳十在新主人面前便事事爭先。

  今日,他見謀盧瓦入敵營卻氣度如常,獻降而不卑不亢,頓時激起了心中的隱刺,忍不住呵斥其人,沒想到才出口就碰了個硬釘子。

  “好了!”

  完顏宗望自不能讓受印儀式鬧得不像話,趕緊出言打斷了蕭吳十。

  其人在戰場上雖然彪悍無比,卻不是無腦勇夫。

  實際上,要是將金主完顏阿骨打的十六個兒子拉出來比為人精細,宗望若說第二,絕對沒人敢稱第一。

  其人剛剛被阿骨打賜婚娶了敵國君的公主,當然清楚父皇的大格局和良苦用心,自不會因感情用事而毀掉快速解決殘遼問題的大好機會。

  “謀盧瓦既是代表天祚皇帝來獻印,可以不用跪拜我這女婿,一家人就莫要追究了。說正事吧,金印可帶來了?”

  謀盧瓦進帳前就已經知道了金主將蜀國公主賜婚給其國皇次子一事,他當然不可能替天祚帝認下這門屈辱的親戚,但潛意識里還是有些想試探完顏宗望的氣量。

  “帶了!”

  從懷中掏出一個綢布包裹的金印,小心地展開,露出一方精致的兔紐金印。

  在帳內眾人的注視下,謀盧瓦端著金印,莊重地走向完顏宗望。

  “停下!”

  金印雖不大,但要是全力一擲砸在腦門上,殺傷力可不小。

  蕭吳十見謀盧瓦膽氣十足,擔心其人會對完顏宗望不利,趕緊跳出來阻止,并伸出右手,準備拿了兔紐金印轉交給宗望。

  謀盧瓦卻扭過身子護住金印,對其大罵道:

  “拿開你的狗爪子!大遼圣物豈是你這種狗東西能碰!”

  “吳十,退下吧。”

  蕭吳十對自己有救命之恩,做事也盡心,完顏宗望自不能讓他杵在那里難堪,當即起身上前接過金印,翻開。

  其人好學,精通契丹文,認得金印上刻著的“元帥燕國王之印”七字。

  七年前,高永昌據遼陽府作亂,趕走了當地遼官。

  隨后,女直人又打敗高永昌取而代之。

  為阻止女直人西進,進而收回遼陽府,天祚帝任燕王耶律淳為都元帥,安排他到遼東招募流民組成怨軍,并授予其人此印,以示收復失地之意。

  結果,耶律淳頓兵乾州十三山數月無所作為,還搞出了怨軍造反的爛事而被耶律延禧解任,成功甩掉了以其人能力不可能完成的抗金任務。

  去年,耶律淳還趁著國家危難之際僭越稱帝,宣布降耶律延禧為湘陰王,是天祚帝此生最恨的人之一。

  如今,耶律延禧卻以這方金印拿來糊弄金人,其意自明。

  完顏宗望知道自己這便宜老丈人反悔了,或者說,天祚帝從一開始就沒有投降大金的意思。

  其人之前承諾三天后獻印,不過是情況緊急擔心脫不了身,才使出的緩兵之計而已。

  不用問,這會兒他肯定已經跑得沒影了。

  這個謀盧瓦明知道自己獻上的是假印,還敢來敵營送死,明顯是個不怕死的,生死看淡才能如此慷慨從容。

  僅僅是幾息時間,完顏宗望就想明白了其中的細節,隨即不動聲色地將金印包好。

  “想來天祚皇帝已經到了足夠安全的地方了吧?”

  謀盧瓦心中暗嘆大遼輸得不冤,金主隨便一個兒子都能有這能力和氣度,可想其本人的又是何等英豪?

  對比一下幾位被俘的親王,哎!

  只希望陛下逃出此劫后,能夠繼續振作,再塑大遼。

  “我大遼皇帝天命在身,總能逢兇化吉遇難呈祥。”

  完顏宗望知道謀盧瓦既然抱了必死之心來獻印偽降,就算對其人用刑,也別指望他會交代天祚帝的下落,乃揮手道:

  “既然這樣,你走吧。”

  謀盧瓦抱著必死之心而來,真沒想到敵人會讓自己走,怔了片刻,才向完顏宗望行了進帳后的第一個禮,隨即轉身準備出帳,卻聽到完顏宗望的話傳來。

  “當年,石晉北遷,負義侯就封黃龍府,近三十年后才壽終正寢,牌印郎君學識淵博,應該知道這事吧?”

  大遼滅國無數,但份量最重的僅有一家——就是石晉,謀盧瓦自然知道完顏宗望所說之事。

  石晉即是石敬瑭開創的后晉,負義侯則是后晉出帝石重貴背叛契丹而兵敗亡國后,遼太宗耶律德光賜給其人的封號。

  石敬瑭因與后唐末帝李從珂君臣相互猜忌而倉促起兵造反,坐困于太原。

  其人割讓幽云十六州給契丹,并甘做“兒皇帝”,只為了向契丹借兵,以殺回汴梁滅掉后唐自己做皇帝。

  石敬瑭的這種無恥行徑,站在正統的中原王朝來看,自是卑劣至極,足以遺臭萬年,后世再怎么罵都不為過。

  但站在契丹人的角度,雖也鄙夷其人的氣節,卻能認可他守信重義深得屈伸精髓的梟雄行為。

  反倒是石敬瑭繼任者石重貴完全不顧雙方的實力對比,莫名其妙就背叛契丹才不可理喻。

  即便如此,征討背叛者的耶律德光雖然滅亡了后晉又被趕出了中原,卻沒有殺掉石重貴這二傻,封其人為負義侯恰如其分。

  其后,遼國繼任的世宗、穆宗、景宗三任皇帝,也都沒有加害于其人,還讓他活了那么多年,也算得上夠仁義和寬容了。

  完顏宗望引用這個典故,自是希望謀盧瓦轉告耶律延禧,金國亦如當年的大遼一樣有包容天下的大氣魄,只要放棄抵抗,就能在大金做個安樂侯。

  謀盧瓦腳步稍停,卻沒有回身,見完顏宗望沒有再補充,其人便掀開帳簾,大踏步走了出去。

  蕭吳十望著謀盧瓦的方向,提議道:

  “殿下,咱們要不要?”

  完顏宗望知道吳十是建議自己派人追蹤謀盧瓦,以找到遼帝的行蹤。

  “算了,天祚帝哪是這么容易追到的?謀盧瓦也不會傻到任咱們追蹤,搞不好還會故意帶偏路。再說,都到了這份上,天祚帝能去的地方也沒幾處了。”

  確定天祚帝不會投降后,完顏宗望便向都統完顏斡魯派出信使告知此事,其人隨即點齊兵馬,繼續尋找并追擊耶律延禧。

  云內州陰山山脈。

  時隔一年,天祚帝再度逃到了這里避亂。

  不同的是,這一次金人卻不急不趕,都過去了幾天,還沒有追上來,并沒有像去年那樣恨不得追得他上天入地。

  也是!

  此戰過后,大遼至少兩三年內不可能再有趕跑金軍的實力了。

  金國只要穩扎穩打就能在西京道逐步站穩腳跟,已經用不著再為了追擊他這個失掉了人心的遼國皇帝而打亂自己的節奏了。

  連日奔波下來,耶律延禧胡須蓬亂,眼袋黑重,衣袍也被樹枝掛爛,早不復月余前的意氣風發。

  其人這下倒是獲得解脫,再不用操心大軍的軍糧問題,因為早沒有什么大軍了。

  半月不到,三萬人賠的干干凈凈,如今還跟在其人身邊的,又只剩下了幾百人。

  至于下一步該去哪里,耶律延禧心中早就有了答案,只是不愿面對罷了。

  所謂出路,無非是南北東西四面。

  東面不用再想,金、同兩大強國都等著他自己投降,可若是就這樣投降,之前的堅持豈不是笑話?

  往北,還能聚集大軍與金國一爭長短,但北地苦寒出產有限,最終還是會敗。

  更關鍵的是南北選擇還涉及到漢與胡的政治方向大問題。

  退到北面,即使躲過了金軍之后的追擊,也只能退回契丹時代,再難收復燕云。

  由萬國來朝的大國天子變成一部之酋首,失去的不僅是顯赫的地位。

  受大遼壓制兩百年的其他部族也必然趁機反叛,深入草原統合諸部的壓力實際并不比留在西京道繼續抗金小多少。

  往南?

  雖然到現在還沒有得到準確的消息,但南朝幾個月前再遭巨變卻是可以肯定的,河東路有極大可能已經被徐澤圈走——此路不通了。

  實際上,耶律延禧雖然沒有拒絕趙佶的邀請,但其人并沒有想真到南朝,哪怕大宋富甲天下,是聲色犬馬者的天堂,也絕對養得起他這個流亡皇帝。

  原因很簡單:

  南朝的軍隊太挫了,從來就沒有正面贏過任何時代的遼軍,而現在北地不管金軍還是同軍,都是如狼似虎,哪個不比遼軍更彪悍?

  耶律延禧一點都不看好南朝,指不定哪天就被金、同給滅了,自己費勁跑到南朝去避亂,還不如直接向大同的徐澤投降。

  如此一來,出路就只剩下了一個——西面的夏國。

  可他還不想走。

  任誰做了二十多年的大國皇帝也會有自己的驕傲,不到山窮水盡的最后一步,天祚帝實在不愿意寄人籬下。

  就算萬不得已必須去夏國,也得再聚集一些兵馬才行。

  耶律延禧只是天資不高,卻不是不務實事的富貴王爺,知道一些社會現實。

  其人很清楚一旦流亡他國,便全不似國內自由,要想不仰人鼻息,甚至復國,手下就得有很多能做事的人。

  靠山谷里的這幾百人,連草臺朝廷和規模最小的御帳親兵都湊不齊,更別說能種田放牧養活眾人的匠人和雜役、仆從了。

  其人的堅持沒有白費,就在謀盧瓦前往金軍營中獻印偽降的同一天,梁王耶律雅里等人跟上來了。

  耶律雅里是天祚帝的次子,也是遼國現存諸皇子中最得寵的一個。

  耶律延禧登基之初,便想立雅里為皇太子,卻因阻力太大而未果,乃改封梁王,并為他設置專門的禁衛。

  比起南朝的“兄弟”趙佶,耶律延禧于女色一事簡直可以稱得上“純潔”,后宮只手可數,這也使得年近五旬的天祚帝有幾年都沒有再誕子嗣了。

  之前,諸皇子和公主盡皆被金人俘虜,皇帝再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為恢復大遼而拋頭顱灑熱血的義士便會失去效忠對象。

  次子雅里此時的回歸,有利于大遼復國大業,也有利于穩定人心,乃是大喜事。

  耶律延禧當然也高興,可等其人迎出山谷見到了雅里身后的隊伍后,卻變了臉色。

  雅里身后并沒有金軍,同樣是遼軍,連日奔波后,軍士們的疲憊不堪,形象與天祚帝的御帳親軍幾無二致。

  唯有一點不同:人多。

  耶律雅里和特母哥帶來的人馬有一千多,是御帳親軍的兩倍還要多。

  遼國還沒有亡,但和亡國已經差不多了。

  皇帝一旦失去了威望,連普通人都不如。

  這次大敗,天祚帝失去的不僅有大軍,還有駕馭局勢的自信。

  特母哥帶來了這么多人,萬一蠱惑雅里做點什么,自己可就真是任人宰割了。

  耶律延禧畢竟當了多年皇帝,很快就掩飾了自己的情緒,迎上前去接雅里,并詢問這幾天的發生的事情。

  當日,完顏宗望攻破青冢寨,耶律雅里和眾兄弟均在軍營,一片混亂中,太保特母哥帶著眾護衛搶到了耶律雅里便急忙突圍——

  雅里的話尚未說完,天祚帝便突然變臉,扭頭詢問特母哥。

  “特母哥,朕的幾個兒子當時是不是在一起?”

  “是,啊——不是。”

  “你為什么只救雅里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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