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喜其實不想離開社首身邊的工作,原因倒不是怕吃苦。
他的性子本就不是外向活潑的類型,甚至頗有些敏感而陰郁。
曾經的楊喜,對整個世界包括自己的出身都充滿了仇恨,那是自記事起就揮之不去的饑餓和歧視刻進骨子里的最后倔犟。
但這種仇恨只能埋藏在心底,對處于社會最底層的窮苦人來說,仇恨本就是一種極端奢侈的情感。
真正的底層,除了仇恨自己的出身外,沒資格也絕不能仇恨任何人,除非是不想活了。
楊喜到現在都經常會想,若是沒有社首,沒有同舟社,自己父子二人能不能活過政和二年的冬天?
他的人生,從那個夏日的一頓飯、一件短褐、一次對話而徹底改變。
當晚,徐澤和楊老實說話時,剛剛得了“新衣”的楊喜因為興奮并沒有睡死,父親的哭泣聲驚醒了他。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十三歲的少年已經明白很多事,有很多心思了。
從楊老實斷斷續續地哭訴中,楊喜知道了父親刻意隱瞞的很多事情。
但他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仿佛熟睡了而沒有聽到這一切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懵懂中,只知道自己必須做一些改變,不能再重復父祖輩的悲苦命運了。
其后,楊老實沒有選擇跟徐澤第一批上梁山,楊喜卻沒有再怨恨自己的父親。
因為他已經明白,這沒有任何意義,仇恨帶不來任何改變,只有行動才行。
社首給他絕望的人生帶來了希望,懵懂的少年也抓住了這份希望,其后的六年,他一直在努力改變自己。
尤其是在書院中,楊喜處處爭先,既是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是為了報答給他帶來希望的社首。
如今,六年過去,曾經如影隨形的饑餓和歧視早就成了塵封的記憶,那個敏感陰郁的少年也變得自信和開朗了起來。
從之罘書院畢業后,楊喜憑借自己過人的努力,獲得了在社首身邊工作的機會。
這在外人看來,是莫大的機緣,是絕佳的近水樓臺,是很多人非常期盼而不得的幸進機會。
但楊喜沒這么多亂七八糟的想法,書院的幾年學習,他又成長了不少。
再沒有饑饉之憂和被人歧視的負面情緒后,其人不再只關心自己的命運,開始有了更寬廣的視野。
楊喜認識到天下有無數個過去的楊老實和楊喜,還活在沒有希望的世界里。
意識到只有社首能救這個天下,救無數個曾經的自己。
他只想走近社首,為社首分擔一些工作壓力,讓社首有更多的精力救更多的人。
隨著對社首了解的越多,楊喜就越發崇拜社首的一切。
沒人能知道社首的心里究竟有多少秘密,因為沒人能真正理解社首心中的宏偉目標,包括他在內。
雖然社首從未向人提起過,可楊喜非常肯定,社首的心中肯定有更遠大的目標。
社首為人氣高志大,做事大刀闊斧,用兵更是大道無形。
但社首實際是個非常謹慎的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在不著痕跡地引導同舟社的發展,極少會刻意雕琢,更不會強勢推動某件事。
唯一的例外,就是北海會議的那場爭論。
受命帶人偷著做那面杏黃旗時,楊喜就意識到此事必然掀起一場風浪,但他沒想到會掀起那么大的風浪。
批準趙長史和王區首的請辭后,已經許久沒有摸槍的社首在院中練出了一身大汗,又洗漱一番,才重新回到官衙辦公。
這是楊喜跟了社首這么多年,第一次真正見到社首的槍術,果然如傳說那般精湛。
不過,他關注的重點卻是社首的心事。
但社首沒給他思考的時間,很快就詢問楊喜外放的打算,他還有些迷糊。
這些年,社首身邊的侍從和秘書外放了一茬又一茬,軍政兩條線都有。
楊喜知道自己遲早也是要外放的,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還沒有學到社首本事之萬一,就要離開了,實在是舍不得。
最終,還是社首為他挑選的憲曹這條線,并賜他表字“不憂”。
臨別時,楊喜大著膽子問了一句“社首,為什么不提前告訴趙長史和王區首?”
也許是因為其人要外放,社首那日的話多了一些,語重心長的話語猶在耳邊。
“不憂,你要記住,沒有誰是全知全能的神,妄圖掌控一切,最終只能是一切都不能掌控。”
“欲速則不達,驟進祗取亡。對同舟社來說,有些波折其實是好事,一帆風順只會讓人麻痹,這方面,趙長史和王區首都明白,他們自請去職,既是為了同舟社的后路,也是為了同舟社的未來。”
“一口吃不成胖子,天下不可能在一代人手里就徹底改變,哪怕是初級階段的大同,也不可能是憑我一己之力就能做到的。”
“更多的人行動起來,一代一代傳承下去,才能看到希望,讓你們的出去做事,就是為了維持組織的活力,播撒更多的希望。”
社首為楊喜取字“不憂”,是因為這個少年雖然名喜,卻有太多的憂。
他雖然沒有孫石那么整日冷著冷,卻也是心事多多,總擔心自己的小事沒做好,影響社首的大事。
離開了社首的羽翼之后,其人才意識到,在社首身邊做事是多么的單純。
楊喜在書院做過幾年的少社隊長,深知這些小少年們對同舟社的狂熱。
在社首身邊工作時,曾幻想過,若是從書院開始抓起,培養成千上萬像他這樣信念堅定的少社隊員,然后接管軍政要務,是不是就能一代人便改變天下。
現在才知道,這種想法有多么幼稚可笑。
沒有誰能真正脫離原本的社會關系,也沒有誰是沒有情感的圣人。
這個世界無處不充斥著復雜的人心和利益,即便是本應鐵面無私的軍法官也各有心思。
最直觀的表現便是往日極力跟他拉關系,以求接近社首的很多人,現在卻對他敬而遠之,甚至也包括一些書院中的同窗。
這或許就是社首認為“天下不可能在一代人手里就徹底改變”的原因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