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路上,夕陽半斜,余暉脈脈,晚霞醉人如酒。
上杉清走的很慢,想的東西很多。
佛教在日本確實鼎盛,鼎盛到滲透到普通人的衣食住行中,活躍在電視節目里。
別的不提,和尚單純作為一種職業,待遇優渥到讓那些辛苦加班打拼的白領眼紅。
日本的和尚和天朝的僧侶不同,能喝酒吃肉,娶妻生子這些廣為人知的暫且不提,就說撈金這一塊,簡直是財源滾滾。
日本近代以來,為了把國民納入國家的管理范圍,規定民眾死后葬禮必須在寺廟進行。
這是曾經寫進法律條款里的字句。
盡管后來日本政府不再強制要求民眾必須去寺廟舉行葬禮,但一百多年來,去寺廟舉行葬禮已經成為日本人的習慣,不可能輕易改變。
僅僅這一項,就足以讓日本絕大多數寺廟賺得盆滿缽滿。
并且,日本的和尚不用納稅。
這估計也是天朝唐代流傳過來的習俗,傳承至今了。
在現代,更是有不少腦筋活絡的大師,把寺廟打造成了一類“禪學”的“游樂中心”,提供各種蘊含著傳統佛教文化的各種項目供游客體驗,這法子一出,大家紛紛效仿,現在的寺廟主持基本可以和土豪劃等號。
日本政府規定,和尚的孩子可以繼承父業成為職業僧侶這金飯碗一樣的玩意兒又變成了家族企業。
在這種前提下,佛教的教徒數量和影響力不言而喻。
這也是羽生神官之所以提醒上杉清的原因。
某個出版社曾經列舉過日本出名的寺廟,各個都道府縣都排列在冊。
東京上榜的有十一家寺廟,最出名的是淺草寺。
京都有六十九家。
和淺草寺齊名的,便有五處。
這里可以說是佛教與佛教徒的大本營。
雖然羽生神官已經給出了大致的范圍,但是要在那范圍里篩出一個和尚,比起大海撈針來也容易不了多少。
上杉清是不太喜歡和尚的,因為他小的時候總覺得和尚是不勞而獲的一種職業。
等到長大了,知道了社會的險惡,明白這世上不勞而獲的人多了去了,和尚根本排不上號,厭惡漸漸的就淡了,但是肯定談不上喜歡。
天朝長大的孩子,武俠小說自然看的不少,那里面神僧們的武功,也多有向往。
可是,和佛教的超凡者交手,還真的沒有過。
那塊如同金箔一般的皮膚,上杉清是親手碾碎的。
怎么說呢...可能是他的鳴神劍氣有點太過鋒銳,什么“熱武器難以摧毀”,他根本沒有體驗到。
只不過,那驟然爆發的風雷之力,卻是實實在在的威力不俗。
心中計劃著回去聚集人手,徹查那個區域的事情,走到了山腳下,他突然一陣心血來潮。
腦海中突然浮現了有磁性的男低音。
“我說,你該不會真的信了那個神棍的話了吧?”
上杉清聽出是酒吞童子的聲音,有些訝異,沉吟一瞬,疑聲道:“你突然冒出來說這么一句話,是什么意思?”
“那位神官看起來不像是騙我,他要是騙我,我也會讓他付出代價。”
酒吞童子輕哼了一聲。
“他沒有騙你,他只是蠢罷了。”
“古代人會把雷電當做蒼天的憤怒,臆想出有雷神操縱雷電,懲罰罪孽久而久之,這愿力聚集之下,真的有雷神誕生了。”
“可若是放到現代,受過教育的人都知道,那不過是云層摩擦產生的自然現象罷了。”
“眼界與知識量,決定了一個人說出話的真實性,這道理不用我教你吧?”
“那個神棍說這是那幫禿驢的金剛不壞法身,因為他只見過那玩意兒。”
“這不代表他說的就是對的。”
上杉清思慮片刻,覺得酒吞童子說的還是有些道理的。
這位大江山的鬼王突如其來的接茬搭話,肯定不是為了擠兌那位羽生神官一頓,也不可能是看自己的笑話來的,他不是那么無聊的人。
于是,他開門見山。
“我明白了,那么酒吞閣下,有何可以教我?”
“你總不會只是過來說兩句風涼話,就回去喝酒睡覺吧?”
氣氛沉默了片刻。
酒吞童子仿佛長嘆了一聲,嘆息聲感慨萬千。
“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的神軀,流落在京都?”
“我現在身負鬼王之力,神子之力被封印在身軀里,我感應不到。”
上杉清瞬間回過味來。
他緊鎖眉頭,低聲自言自語。
“難道...你是說?”
酒吞童子沒讓上杉清等太久。
“在成為酒吞童子之前...”
“那時候,我是個僧人,寺廟在伊吹山上。。”
“人們都說我是這伊吹山神子,生來就要普度眾生。”
“我佛法還算精湛,比師兄弟里的那些蠢材好的太多。”
“所以,我經常端坐在森羅殿里,聽著幽遠的鐘聲,為虔誠跪拜與我的香客度化。”
“鐘聲一成不變,佛經一律千篇,我都誦讀的厭倦了,可唯獨世人的煩惱多種多樣,怎也渡不完。”
“人類身上的罪,遠遠的超乎我的想象。”
“你應該深有體會吧,我舉個例子,那感覺,就和沉淪差不多。”
“區別就是,沉淪是沉迷在鬼神的竊竊私語里。”
“而我,則是在香客們無休止的罪惡中迷失。”
“歲月流逝,僧侶們一個一個老去,唯獨我還是少年模樣,為往來的香客念經。”
“恰逢人鬼戰爭四起,百姓生離死別,漫山遍野都是軍旗與尸骨。”
“唔...那段記憶,如果是你的話,應該也不陌生。”
“我聽著,念著,他們的怨恨像蛇一般纏上我的手腳,日夜在我耳邊低語,隨著看客們的苦難增生,不斷說著人世的荒誕,我,動搖了。”
“人類的信念,就像大樓,若有一個疏忽,就可能潰于蟻穴。”
“日日夜夜的誦經,我又學了些什么呢?”
“伊吹山的神子,天賦異稟,佛法精髓,有金剛不壞之身,降魔伏妖,守得一方水土。”
“那又怎樣呢?”
“我親眼的看到許多悲劇的發生,漠然來襲的鬼神,伊吹山的神子可以為那些凡人擋下,可是死在自己同類的陰謀詭計與屠刀之下的人們,我要如何去救贖?”
“我曾見過兩國相爭,士兵對平民舉起刀槍,我曾見過骨肉相殘,為了一點家產,兄弟魚死網破,我曾見過妻子不貞,伙同情婦,謀殺親夫,我曾見過兒子不孝,將垂垂老矣的親生父母活活埋了,只為了省一口糧食。”
“而后,他們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認罪懺悔。”
“他們知道錯了么?”
“不是的,他們只是想聽我的寬慰,想得到一點點的慰藉,以此來抵消巨大的負罪感,心安理得的背著罪孽活下去,甚至屢教不改,變本加厲,錯上加錯。”
“我恍然大悟。”
“人類這種生物啊,就是與罪孽如影隨形的,他們不值得我去救贖。”
“不!值!得!”
“剎那間,近百年積累的怨氣,化作了妖力,醍醐灌頂般的涌進了我的神軀里。”
“一夜之間我就變了模樣,現出鬼爪尖耳,像極了香客口中所說的惡鬼。”
“我聽到了晨鐘響起,天亮了。”
“我走出了房門,僧侶與香客看到我猙獰的面目,盡皆逃散,完全不記得我是他們尊崇的佛心神子。”
“我不管他們的反應,我意識混混沌沌,只記得那個撫養我長大,教我佛法,教我人世間道理的老主持。”
“我想去問問他,為什么,為什么這世間竟然是這樣的。”
“這般蒼生,如何值得去救?”
“我朝老住持門前跑去,可房門早已銹蝕,我才察覺他已圓寂多年。”
“從那一瞬間起,我自由了。”
“神子已死,鬼王重生。”
上杉清默然的聽完了酒吞的敘述之言,輕輕的拍了拍手。
“怎么說呢,不錯的故事。”
“然后...你想說的是...”
酒吞童子頓了頓,繼續開口。
“我想說的是,你之前摧毀的那塊肌膚,上面根本不是佛門金剛之力。”
“而是我裹挾了鬼王妖力的神子之軀。”
“那些外行分不清兩者的區別太正常了,我也曾修煉了上百年的金剛法門,力量與佛宗同根同源。”
“當然,那不是我身軀的本體,否則...你們收藏品協會的那些凡人,恐怕并無幸免之理。”
“但,至少...”
“襲擊者,曾經接觸過我的神軀!”
又是一段漫長的沉默。
上杉清似乎沒想到這件事最后竟然把酒吞童子牽扯了進來。
他站在山腳下,望著紅霞層染,夕陽下的云朵,眼神復雜。
他只是對于酒吞童子的故事有些感慨。
“喂,酒吞,我知道你應該有不少東西瞞著我,我其實也有不少事瞞著你。”
“可是,我最近想起了一些往事。”
“就算對人類失望透頂,但依然高歌著,沖鋒于我之前的你,是會幫我的吧?”
酒吞童子有些莫名的“啊”了一聲,剛想說點什么,就被上杉清打斷。
“你只要說會,或者不會。”
酒吞童子的聲音消失了。
直到足足五分鐘后。
“當然...”
“會!”
“我可是在你的百鬼繪卷之中,你說這些廢話有何用?”
雖然態度有些惡劣,上杉清卻還是會心一笑。
“京都,寺廟,和尚,酒吞童子。”
“神子之軀,針對收藏品協會的襲擊。”
“呵...”
“巧合?”
“騙鬼吶!”
“不管怎樣,酒吞,放心好了。”
“這次就先把你的神軀搶回來省得你天天惦記我的這具身體,嘖,這話聽起來真惡心。”
少年表情釋然,腳步也變得輕快,坐進了商務車內,不久,便一騎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