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時之后。
一過連通壽春的淮水大橋。
王車剎住了進程,此刻,更是深夜時分。
李斯說道:“大王,已經過了淮水了。”
嬴政回應道:“好,停車歇息片刻,稍后收拾再去見太傅。”
半個時辰的歇息之后,王車馬隊整肅前行,三千提起火把照應天際,大約四更時分,王側馬隊已然開到了壽春北門外十里之遙。
嬴政忽然下令:“停車!城外就地扎營。”
李斯不禁一愣,隨即意會,對著騎兵將軍說道:“深夜入城,大王怕打攪前線將士以及國公,去傳令吧!”
眾人恍然!
心知這是大王體恤將士們。
心中感激奮奮。
不料,馬隊剛剛開始扎營,便有一隊騎士從壽春方向飛來查問,李斯快步上前,來者乃是趙佗。
趙佗一見李斯,立刻驚愕不已,大馬隊各個下馬,激動的來到六馬銅車之前,跪地激動的道:“臣,趙佗,參見大王!!”
嬴政掀開簾幕,下車連忙將趙佗扶了起來,仔細看了看趙佗疲憊的面容,說道:“將軍和將士們,辛苦了,寡人念著你們了。”
隨后。
一番簡短的詢問。
趙佗的將士們這才知道,大王為何不入城,一個個是感激難言。
嬴政問了問蘇劫如今日常如何,趙佗道:“國公日夜操勞,占領壽春三日之后,便將幕府移動到了城外郊野,城內只留下五千步軍。”
嬴政聽完,一陣不說話。
趙佗一拱手道:“大王,臣當立即趕回幕府讓國公出迎大王!”
嬴政卻一擺手,說道:“將軍莫走,一起等候!”
趙佗更是困惑。
李斯笑道:“大王不忍此時驚醒太傅,要等到天亮,將軍便等了。”
嬴政說道:“寡人要侯在這里,看著太陽出山!”
隨后。
軍中隨從鋪好了一張大草席,又捧來一壇黃酒,嬴政欲李斯,趙佗三人,席地而坐,對著天邊一鉤殘月。
二人都一邊飲酒,一邊聽趙佗海闊天空說起了南下大軍的諸般戰事。
末了。
趙佗說道:“國公日夜所念,便是如今對百越的戰事,章邯將軍已然在定大策,大王今日當知!”
嬴政問道:“寡人聽聞,楚國百越之地,乃分族而自治,楚國王室都是鞭長莫及,不過,其人不過數十萬,如此南方蠻民,何以太傅如此慎重?”
趙佗道:“大王有所不知,越國被滅之后的近百年中,越國王族大支主要分布在兩地,最北邊的越人聚居區是故越國的甌水,靈水地帶,人呼甌越,也叫東甌,首領甌越王叫作搖,自稱越王勾踐的后裔,再南的越人聚居處,是閩水兩岸與海邊島嶼,人呼閩越,首領閩越王無諸,據傳也是越王勾踐之后裔,其余越人部族則星散于五嶺之南,也就是世人稱呼的南海百越,南海之地,以番禺越人勢力較大,以訛傳訛也叫作南海百粵,南海粵人,這些粵人部族多以漁獵為生,操持農耕者有,但很少,其風習依舊是斷發紋身部族群居,輕捷彪悍不定,大軍應對難處多多。”
趙佗簡單而又明確的將東岳,百越,南海的局勢說了出來。
當然,這其中對秦國威脅最大的肯定就是南海。
李斯問道:“將軍何以對越人如此熟悉?”
趙佗拱手道:“末將先祖為會稽越人,經商北上定居趙國,再也沒有回去。”
嬴政道:“如此,將軍家族是長平大戰后入秦?”
“大王明斷!”
嬴政聽完,頓時大笑,趙佗是朝堂上新銳的將軍,幾代以來,絕對是知根知底,否則也不可能被推薦到他嬴政的面前。
成為秦國的少壯派。
嬴政高興的說道:“好,我軍若能多有通曉百越之人,南進會順暢許多。”
隨即,趙佗便說,這軍中還有哪幾個都尉,卑將,也都是南楚人或是老越人,兵士中也有一些,人人都樂意為南進效力。
說話間曙光見曉!
嬴政下令其行。
車馬大隊跟著趙佗的小馬隊隆隆的開向秦主力大軍的營地,直到蘇劫聞報出迎,太陽已然掛上山巔。
蘇劫,章邯,李信,楊端和等等,立于帳前。
嬴政剛下馬車。
蘇劫快步上前,對著嬴政拱手道:“臣料事不周,使吾王作曠野之頓,深為慚愧!”
嬴政握住蘇劫的雙手。
淚光閃閃,說道:“太傅于諸位將軍為秦國馳騁戰場,對峙三百多日,寡人一夜之野何足道?”
眾將士對秦王深深一躬,秦王對諸位也是深深一躬,這般君臣之禮聞所未聞,此刻卻如流水一般自然真切。
“擺開軍宴,為大王接風洗塵!”
軍令下達。
唯其軍宴,一切實在簡樸,除了中央戰車前,一片大將做案,其余都尉,校尉都是十人一張草席,偷著陽光的大帳下黑壓壓的一片。
嬴政一走進大帳口,數百人刷的一聲一齊站起,轟然齊呼秦王萬歲,如雷鳴一般。
蘇劫下令就位,帳中轟然一聲坐下。
五七百人整齊落坐。
嬴政瞥了一眼大案上的魚肉飯,高聲笑道,“諸位將士,若是沒有了我秦國的醬肉,吃得下這南國的魚米么?”
“吃得下!!”一片呼應顯然是沒有力道的。
蘇劫看到這一幕不由想起了前世學堂上,老師的問候,就如這般不情愿。
“不好吃!”
“魚有刺!”
“吃不快。”
“不頂餓!”
種種應答紛紜,嬴政,李斯,蘇劫等人紛紛大笑起來!
嬴政道:“老秦人敢說楚鄉酒飯不好吃,好啊,老秦人有得挑選了,曾經,天下七國并立,咱們老秦人敢這樣說么?”
嬴政的一句話,瞬時戳中了無數人的淚點。
將士們思鄉了。
將士們自豪了!
嬴政接著說道:“不敢,對否,寡人也不敢,其實寡人很窮,你們又不是不知!”
頓時將士們笑了起來。
嬴政道:“那時,我來親人但能吃飽穿暖,已經是托天之福,今日,秦人豐衣足食了,大出天下了,衣食風物有得比照了,恍然十年,天翻地覆也!”
嬴政火辣辣的聲音飄蕩著,大帳中卻一片沉寂,幾乎所有將士的眼中都泛出了淚光。
嬴政笑意不散,讓話語卻更加平實清晰,“話說回來,衣食男女,不同風習,四海山川,不同水土,天下萬物,紛紜有別,此,天下之大道,今我大軍南征,淮南距中原千里之遙,遠則遠矣,唯其大道平坦,尚可有麥面牛羊間的運輸,醬肉尚可隔三差五猛吃一頓,然,若是進兵南海萬里馳騁,醬肉這些,便只能在夢里得見,為了寡人的將士們,寡人答應你們,天下一統之后,不管你們在何處,寡人不管是南海還是遼東還是隴西,還是巴蜀,寡人給你們修一條大路,把你們和寡人永遠的連在一起,讓你們能夠隨時往來馳騁,這美好的中華大地,不為道路崎嶇所困,讓你們時時都能吃到老秦人的醬肉,看到你們熟悉的面孔,好不好。”
蘇劫大驚!
群臣大驚!
大王好大的魄力。
自古以來,哪個君王敢說,修一道連通天下的大路?不敢想象也!
這初衷,秦王只是想自己的士卒能夠吃到家鄉的醬肉!
命運如斯,歷史如斯。
始皇帝如斯也!
將士們無不感奮,這一刻,他們是多么的自豪。
嬴政話語一變,說道:“楚國為何不能歸治南海百越?為何?”
眾位不做聲。
嬴政笑道:“沒有大軍南進,為何沒有大軍南進,寡人告訴你們,那是因為,楚軍耐不得苦戰,其中之一,便是肚皮太嬌嫩,南海生猛克化不了。”
頓時大帳中轟然大笑,爆發而出。
李斯頓時笑道:“好,大王決斷,酒飯同飲!”
“赳赳老秦,共赴國難!”舉帳雷鳴般的吼出了這句老秦人兩百年的老誓!
嬴政慷慨說道:“楚風秦風天下風,食天下者,大秦猛士也!”
大帳中安靜了下來。
嬴政在大案前站定,環視帳中,終于回到了正題,說道:“滅楚一戰,底定南天,將士們辛勞備至,功高志偉,滅楚完勝,老秦人一統天下之偉業將成,列國人民熄滅刀兵之期盼將成,寡人為秦王,便以老秦人之名,以天下父老之名,謝我大秦三郡將士。”
嬴政執酒道謝。
“一統天下,秦王萬歲!”
雷鳴之聲平息,嬴政高捧大碗,一飲而盡。
隨后,再次高聲說道:“國公大軍南下,平定大國且全我雄獅,居功至偉,此酒殷殷如赤心,寡人敢以為敬之。”
蘇劫連連捧起酒碗道:“大王敬臣,臣亦當敬之,大王胸懷四海,運籌于廟堂之上,決勝于千里之外,此大秦之幸,天下之幸,臣等將士為國家驅馳,分內所為!”
隨后,嬴政下令道:“今日寡人特許,諸位將士放量痛飲!”
一時間,氣氛轟然直上。
當此之時。
嬴政欲將士們是你敬我,我敬你,哪有半點君臣風貌。
忽然,嬴政給自己倒了一碗酒。
隨后,一步步的緩緩來到一個人的面前。
眾將士頓時止聲,紛紛看了過去。
頃刻間,舉帳寂靜。
嬴政看著李信,略含笑道:“將軍雖有一敗,讓能知恥而后勇,沉心再造,以等量壯士逼殺項燕,真丈夫也,法度在前,寡人無以擅自賞功,敢請受嬴政一酒之敬。”
愣怔的李信驟然心頭大熱。
踉蹌欲倒又死死站定,驟然拜倒,憤然道:“果不棄我,我何棄國!”
這一場軍宴,直到日落西山!
次日。
軍令司馬在大帳中擺下了三道地圖。
嬴政坐落堂首,蘇劫,李斯,等人紛紛在左右。
隨后,中軍司馬李信稟報了百越三大部族的地形,而后又稟報了蘇劫擬定的南下進兵路線,“兵分三路,一路從江東吳地南下,進入會稽山地,平定甌越諸部,一路從洞庭郡南下,進入閩水山地,平定閩越諸部,一路從湘水南下,攀越五嶺進入南海之地,平定番禺等百越部族!此種艱難之最,便在百越之地。”
嬴政聽完,忽然問道:“何為五嶺?”
李信說道:“所謂五嶺,是橫亙于南中國中的一片連綿大山,這片大山起于湘水之南,自西北走向東南海邊,依次為:臺嶺,騎田嶺,都龐嶺,萌諸嶺,越嶺!”
嬴政頓時一皺眉,說道:“如此豈不是說,只要扼守這道五嶺山地,便可卡斷南北中國?”
李信點頭說道:“大體如此!如今戰法已然落定,只是…”
王賁忽然說道:“只是,何人攻百越,尚未有斷。”
嬴政不禁笑道:“為何不斷?”
王賁指了指章邯,楊端和,說道:“兩位將軍執意自率大軍攀越五嶺,臣不敢茍同!其因有三…!”
蘇劫差點笑出聲。
這王賁想干嘛?
可是,王賁話音沒說出來,就被章邯,楊端和給打斷了。
章邯說道:“將軍真是,還其因有三,三也好,五也罷,左右是自己想去吧!!”
王賁老臉一紅。
隨即辯解道:“楚國偌大疆土,將軍身為副帥,豈有不坐鎮之理!!”
隨即三人頓時爭了起來,紛紛要蘇劫評理。
末了。
蘇劫說道:“好好好,此事,今日恰好大王在此,如何決斷,大王說了算!!”
隨后。
嬴政將此前,自己的一些想法說了出來。
越地為什么難以攻打,自然便是他的地理和風氣。
還真非一般人可以克服。
而且,在越地征戰和在中原征戰,或者說是草原征戰又有更大的不同。
最終。
蘇劫和一干將士的商定下,嬴政推薦,讓任囂為平定甌越的諸將,以屠雎為平定閩越的主將,最難的南海百越之地,便以趙佗為主將。
此三人祖籍皆為老越人,入秦兩代以上,對越人的風習依然通曉,可獲事半功倍之效。
而且,三人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處事穩健,以趙佗為最。
旬日之后。
兵力部署,也都當著嬴政的面一應處理完畢。
隨后,對于此次封賞,也直接讓隨軍的大臣們,當場定奪,又是一滅國之戰,可想而知,其中的賞賜,何等的豐厚。
山頭上。
只有兩個人影,其余的人,都在坡源下靜候著。
嬴政問道:“太傅,此去南海,路程幾多?”
嬴政遙望著南天。
蘇劫道:“具體定數不知,大約總在萬里之外!”
嬴政皺眉,隨即問道:“南海氣象,較之云夢澤如何?”
蘇劫驀然了。
半天才說道:“南海之疆,臣未嘗涉足,臣以為云夢必不若南海。”
蘇劫在后世自然是去過南海。
雖然,道路通暢!
但想到那崇山之間,在當今之世,其害于巴蜀相仿。
嬴政問道:“何以見得?”
蘇劫想了想,說道:“當年,老莊游歷天下,著了一篇‘逍遙游’,其中所言,南海者,天成水域也,鯤鵬怒而飛南海,水擊三千里,扶搖而上九萬里,三千里,南海之一隅也,由是觀之,南海之大,不可相見也。”
嬴政聽完。
斷然神色一正,他看向南天,說道:“天下之水,莫于大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計中國之在海內,四海之在天地之間。”
“寡人唯知陰山草原之廣袤,嘗笑南國山水之狹隘,今日登臨云夢之山,方知水鄉更有無邊汪洋,我等當以莊子神游之胸襟看天下,不以目睹為大,而以心為大。”
蘇劫道:“心廣為大!”
嬴政忽然轉過身,正色說道:“南海者,我華夏之南海也!南海不定,寡人便算不得一統華夏!”
蘇劫驀然稽首道:“臣,知王意!”
風嘯嘯。
秦國的大軍已然整肅。
三軍已然就緒,就等著國公令下,奔襲百越之地。
日上山頭。
君臣二人在坡源上緩行。
嬴政忽然對蘇劫道:“寡人沒有賞賜太傅,太傅可覺得有所他思。”
蘇劫笑道:“臣已位極人臣,又豈是貪攻貪權之人。”
嬴政微微一笑到:“政兒自然清楚,此番,沒有賞賜太傅,并非不可賞,而是寡人等著太傅滅了齊國,有一個更大的賞賜給太傅。”
蘇劫一愣。
他隱隱猜到了一些,嬴政一統六國,到時候,就沒有秦王了。
秦始皇!
將會徹底的出現了。
秦王北上歸秦,蘇劫換裝,帶著一干將士,從安陵直接朝著齊國行徑。
蘇劫在淮北道上,對身邊即將分別的王賁說道:“滅齊之戰,乃是一統棋局最后一手,不求其快,務求平穩!帶領三十萬大軍前往巨野澤,等候我的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