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藏在博士人群中的負芻,卻忽然對著嬴政說道:“大王,古來制度都是經過長期的考驗,能流傳下來必然有他的可取之處,所以古語有云,利不十倍便不可行制,未經過歷史的檢驗的政策驟然實施,對秦國必然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情。”
亦有人追喝道:“韓非此人,自以為極心無二慮,自以為忠于國家,以我等儒家來看,便是禍國之奸佞,此番行法,欲以開郡縣之先河,不是想做商君有是為何?此人說得容易,商君面對的主君是誰?我等今日面對的主君又是誰,商君之時,秦國的大勢為何?今日的大勢又為何?”
整個朝野,除了這七十余博士,侃侃而談,一時間,朝野上下盡無一人辯解。
然而,滿堂朝野貴胄的震驚,思索,擔憂各種神色已然一一被嬴政收入眼底。
至少,在嬴政看來,這朝堂上最少有半數的人,是升起了害怕之心!或者說是擔憂之心。
蘇劫的目光頓時飄到了李斯的身上。
李斯此時,一臉鐵青,這些儒家博士,一個個可謂是膽大妄為,可偏偏言辭有理,大王又說此政可以公論,否則,此時怕不得已然叫人將這些人給帶下去。
作為秦國廷尉,掌管秦國法令施行。
這些儒家不是打他李斯的臉嗎?
嬴政眼見這朝野無人敢于這些人據以力爭,頓時冷冷的看向李斯。
李斯腦海里飛轉。
隨即看了看王綰,馮去疾鐵青的臉,又自然看見了熊啟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樣。
頓時心中怒罵道:“好你個熊啟,你給我等著!!!”
李斯頓時站了出來,直接打斷了七十二名博士的連連勸言,來到了孔酉的身邊,怒瞪了孔酉一眼,這才對著嬴政說道:“大王,臣以為,儒家所言的事不仿古而能長久者,未嘗所聞的道理,乃是欺君之言。”
一時間。
入門博士紛紛怒視李斯。
廷尉,乃是秦國四柱,位極人臣,以法治國的秦國,廷尉的實際權力更是遠大于御史大夫。
李斯雖然憤怒,但也努力克制著暴露的情緒。
嬴政道:“廷尉此言,是何道理啊。”
李斯接著說道:“何為事不效古,就說五帝以來,各朝各代也皆有各自的制度和行事法則,夏,商,周三代更是明確了各朝的治國要領,并非代代相襲一成不變,為何那是因為,歷朝時代變幻莫遷,制度和治國之法必然會隨歷史而變幻,否則,商君為何不效仿周時?若無商君法?秦國何以強盛至今?”
李斯說道這里,又殺氣騰騰的看了一眼身邊的孔酉。
李斯接著說道:“如今,我大秦在王上即將開創千古之先河,是為極心無二慮,其目的,便是要開創萬世傳之無窮,豈是這般儒生可以懂得?剛才,孔酉博士所言的三代之事,諸位細細而思,這夏商周三代算什么?其能指揮的兵力不過萬乘,控制的范圍不過千里,如何能于秦國相提并論。”
“彩!!!”
王綰,王翦,周青臣,焦茅等人紛紛喝彩。
然而,龐毅那些人依舊是一副苦著的臉,說到底,大多還是害怕被大王收回自己的封地啊。
嬴政暗暗的說道:“儒家誅心啊。”
隨后,嬴政看向蘇劫,喚了一聲,道:“太傅,此事?”
蘇劫忽然站了起來,笑道:“諸位所言,皆是為國,雖然言辭如刀,但本公卻能感受到諸位的一片報國之心。”
儒家紛紛稽首道:“懇請國公明斷。”
蘇劫說道:“今日諸位所言,無非二事,其一,我秦國何法治國,是效仿夏商周,設立諸侯為支輔,還是實行郡縣為中央,其二,你們要治韓非的罪,但我秦國,崇尚法制,而非人治,無罪而定,乃是自掘秦國之根基,然而,諸位若是執意以為韓非有罪,那本公想知,韓非行為所犯何法?若有違法,據理何在?”
蘇劫話音一落。
頓時也讓孔門儒生紛紛相視。
負芻走上前來,其身后,又有兩名儒生抬上了一個到人大腿高的朱紅箱子。
負芻說道:“韓非之罪,此乃鐵證!”
朝野上,頓時一片嘩然,果然儒家是有備而來啊。
只見負芻接著說道:“廢井田,開阡陌,千古大變,此乃秦法土地之根基也,如今,韓國故地已然成為了秦國的潁川郡,其上下土地,自然也要隨之秦法而施法制,秦法的根由為了強國,何為強國,于民而言,自然是解民于倒懸,然而,韓非卻在潁川以土地國有為名,兼并土地,是以,如今整個潁川,百姓四處傳言: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諸位聽來,豈不殊為痛心?所謂富者指誰,已然不言而喻了吧,以臣之見,若不嚴懲此人,并施諸侯之制,若讓這等話語一旦傳回關中,恐有大變啊。”
“今歲稟冬之前,我儒家在修訂王道寬法之法令之時,恰逢潁川有十位世族聯名上書,請求徹查潁川假守韓非侵占田產之事,期間,廷尉署受命,隨同監法司秘密查勘,這只大箱,便是潁川郡兼并之黑幕,亦就是國公所需之證據。”
李斯頓時兩眼一瞪,這件事,他怎么不知道。
嬴政不由朝著李斯看來。
李斯說道:“此事,尚未到達臣的手中。”
負芻也說道:“下官還未來得及上稟廷尉,只道此事,你乃是關乎國家生死之事,恰逢今日大朝,以作公論。”
李斯深吸一口氣。
不由眼光看向蘇劫。
當初,讓負芻進入廷尉署,本就是蘇劫讓給他如此行事的。
此時,看到蘇劫一臉微笑。
心中雖然氣惱,但是也不由多了些許安心。
李斯明里投奔了熊啟,廷尉本就屬于相邦的下臣,而熊啟又暗中以王道寬法的名義,將負芻等三苗及儒家人士丟到了廷尉署之中,行修訂法令之事。
這其中,有什么貓膩,自然已然開始現出端倪。
嬴政說道:“既然如此,那你說說,此證和有治罪的道理。”
負芻接著說道:“此箱竹簡,皆已在廷尉府登陸在案,”
負芻打開箱子。
念道:“今日陳情于朝會,如數借出,買主全然一家,賣田者,全數是當年韓國貴胄或是富庶之民戶!”
嬴政道:“又有何錯?”
負芻說道:“自然是在契約中的條例,六十八于契約,皆言某某以擁耕之身為名義田主,不告官,不毀約,若有事端,殺身滅族,單說此六十余條例,已然占地四十萬畝之多。”
眾人嘩然,嬴政心中一個激靈。
好一個韓非。
負芻卻繼續說道:“如此危言誘逼,何存法制?何以解民倒懸,便如此前,廷尉所言,三代法制也好,當代法制也罷,但終歸一點,為民解憂之要害而已,可是,韓非此舉,欲開創郡縣,所行之事已然倒行逆施,潁川陳氏,賣盡全數田產二百于目,父母家人不堪貧困而死,此人無力成婚立家,輒生為盜之心,觸犯秦法,打入大獄,難道,這還不足以說明,郡縣之害?”
群臣嘩然了半天。
無人繼續說話,這可謂是鐵證啊。
說明郡縣對國家是有害處的。
然而,就在半天之后。
負芻再次出言說道:“諸位請看,這是陳氏的賣田契,末端一副血畫,畫的什么?一劍刺一冠,冠為何物?便是官,在陳氏這等民戶看來,官不能整頓黑幕,便當殺之,然而,又經我廷尉署秘密查看,發現這陳氏居然還非一般人!”
“什么?”
“敢為何人?”
負芻說道:“此人,乃是韓國的老世族,大王胸襟寬闊,不殺四國余臣,所以,這些老世族縱然失國,依舊衣食無憂,田產豐富,可今,韓非實行郡縣將老世族的后人都逼得不得不成為了匪寇,倘若不加以制止,今日之亂緊緊還是處在潁川,一旦施效于全國,那是不是意味著,舉國便會生出無窮盡的匪患?那時候,匪患不就變成六國復辟了嗎?”
負芻的話語戛然而止,整個大殿幽靜得入森森峽谷。
且不說,許多臣子面色陰郁無言以對,而不知情的秦國老世族也都額頭沉沉冷汗,心頭突突亂跳。
要說郡縣制。
其實,早在商君的時候便提出來了,或者說,本就是法家的制派。
可即便強如商君者,以大力度變法于秦國,但也不敢真正的去試試郡縣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