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在沉默。
竇德玄捂著額頭,覺得頭暈目眩,“陛下!四成…不妥啊!”
沈丘說道:“趙國公說了,將在外。”
皇帝被氣笑了,“他這還將在外,難道朕只能坐視他把戶部的布匹揮霍一空不成?”
武媚目光幽幽,“陛下,看著吧。”
皇帝看了她一眼,“看著?”
皇后點頭,“平安不是那等糊涂人。”
竇德玄抬眸,“陛下。”
你不能被枕頭風吹沒了呀!
“陛下!”
“陛下?”
“那邊四成!”
王舜黑著臉,“這是要和咱們拼本錢?”
崔建搖頭,“戶部錢糧堆積如山,咱們拼不過。”
盧順載陰沉沉的道:“可那是戶部的錢,若是虧空了大半,陛下能弄賈平安,誰都攔不住。”
王舜瞇眼,聲音堅定,“既然開了頭,咱們便不能退。戶部能虧…大唐的戶部才多少年?我等士族多少年?論底蘊,李唐還不夠看!”
他抬頭,眼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燒,“四成半。賈平安,你可敢跟著來五成?”
盧順載的聲音就像是慘嚎,“竇德玄能掐死他!”
整個東西市此刻都人滿為患。
“不要擠!”
市令帶著人拼命的阻攔那些人,可沒卵用。
“快!請了金吾衛的來,趕緊。”
市令看著眼前的人群,惶然道:“千萬不要出事!”
“金吾衛來了。”
沒等市場去示警,金吾衛的就你來了。
“排隊!”
軍士們拎著棍子在抽打那些不聽話的。
有女人在尖叫,“有人捅我!”
兩個金吾衛的軍士沖上去,晚些拎著一個面色潮紅的男子出來,一頓毒打。
“送到喜歡男人的那個牢房里去!”
“都排好隊,說你呢!一個男人也好意思擠在女人的后面,擠什么擠?”
“都站好!”
不得不說,關鍵時刻軍隊最管用。
市令千恩萬謝。
“若非你等及時趕到,今日定然要出人命。”
一旦出了人命,他的官帽不保不說,弄不好還會被流放。
帶隊的將領說道:“趙國公早就安排好了。”
市令:“…”
“趙國公,那邊四成半了。”
連包東的面色都變了。
四成半,幾乎是腰斬了。
這個虧損的力度空前絕后。
所有人都在看著賈平安。
賈平安放下書,問道:“賈家的那些布匹,全數拋出去!”
徐小魚毫不猶豫的出去。
賈平安看著眾人,說道:“節點到了。”
什么節點?
一個戶部的官員悲鳴道:“每年戶部都會受到巨量的布匹,這些都是百姓繳納的賦稅,如今價錢腰斬,意味著那巨量的賦稅被腰斬,完了!”
有人甚至對賈平安怒目而視。
“今年的俸祿都會出問題!”
“若是今年哪里開戰,朝中連大軍都沒法派出去。”
錢糧是一個國家的基本盤,守住了基本盤就守住了穩定,一旦基本盤崩裂,國家也會跟著崩裂。
“我比你們更清楚那些布匹對大唐意味著什么。”
賈平安說道:“布匹的價值腰斬,賦稅就被腰斬。”
官員悲憤的道:“我等本以為那些上等人吃相會好些,至少不必如此兇狠。可他們卻選擇了兩敗俱傷的手段。世家門閥底蘊深厚,就算是家中的布匹被腰斬他們咬牙也能承受,可那是家,而我們是天下!”
賈平安輕聲道:“肉食者從來都想的是家,而非國。”
每當王朝末期時,那些肉食者就會分外的瘋狂。越到末期,他們更加貪婪的趴在王朝的肌體上吸吮著血肉,哪怕看到了內臟也不在乎…他們會把王朝的內臟抓出來大口咀嚼。
“指望人性是最愚蠢的!”
賈平安說道:“告訴他們,五成!”
眾人這才明悟先前徐小魚去做什么。
——五成時賈家開始拋售自己的布匹!
賈平安抬眸,“這個世間總有那么一群人喜歡竭澤而漁,總有那么一群人想凌駕于天下之上。他們恍如神祇站在云端,一面吃著人肉,一面彬彬有禮的裝作是君子,這樣的人越多,這個王朝覆滅的就越快。”
他拿起書,“但我會告訴他們,我在!”
他低頭繼續看書。
書中的書生已經到了長安,正在行卷。
他行卷到了當朝宰相家,一進去就看到了歌舞…都是富貴啊!
為官作甚?
發財!
做人上人!
我當讓那些人上人知曉,貪婪就是最大的原罪,以往沒人能懲罰你們,今日我來!
我來!
賈平安的眸中恍如有火焰在燃燒。
“五成了!”
盧順載悲鳴道,“他真敢!”
“那個瘋子!”崔晨面色慘白,“他不怕陛下殺了他!”
王舜第一次捂額。
還是不跟!
不跟前功盡棄。
跟了…腰斬!
他第一次躊躇!
賈家。
“夫人,五成了。”
杜賀痛苦的道:“那些布匹啊!”
衛無雙說道:“夫君說了,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給孩子們留下太多錢并非好事。”
“陛下,五成了!”
竇德玄想死!
李治面色鐵青。
武媚嘆息。
“陛下,沈丘來了。”
沈丘進來。
“陛下,賈家的布匹在五成時售賣一空。”
這是不惜破家!
李治深吸一口氣。
沈丘繼續說道:“賈家來人說了,趙國公說,國運即家運。國無運,家流離;國有運,家安寧。”
皇帝身體一震。
武媚說道:“陛下,目下已然不是什么降價,而是那些人和大唐的廝殺,不見血的廝殺!”
李治深吸一口氣。
皇后在看著他。
竇德玄在看著他。
連沈丘都大膽的在看著他。
這是一場不見硝煙的廝殺。
皇帝說道:“他們想告訴朕,若是可以,他們隨時能讓大唐混亂不堪,就如同是前隋時一般。這是警告!”
他的眼中多了譏誚,“王忠良。”
“奴婢在!”
王忠良只覺得熱血沸騰,不禁就提高了嗓門。
內侍特有的尖銳聲音在殿內回蕩著。
“宮中的布匹盡數運送去東西市,告訴趙國公…”
“…如今已經到了五成,整個長安城的人都在往東西市沖,金吾衛出動大軍正在維持秩序,那些商人更是就近搶購布匹,都說要發財了。”
錢二說的口沫橫飛。
肖玲嫌棄的退后一步,“公主,郎君此舉是在和那些人家廝殺呢!”
高陽默然。
陰霾的天空下,院子里顯得少了生機。
“阿娘!”
李朔急匆匆的跑來,“阿娘,他們說阿耶和那些人在廝殺呢!”
連外面的百姓都感受到了殺機。
高陽點頭。
李朔說道:“阿娘,阿耶可能贏嗎?”
高陽說道:“定然能贏。”
她抬眸,“錢二。”
“在!”
錢二覺得自己恍如在沙場上,前方全是敵人。
高陽說道:“家中的布匹盡數送去東西市,讓小賈處置。”
錢二毫不猶豫的道:“領命!”
肖玲俯身,“公主,好歹留一些吧。”
高陽看了正在院子里和二尺玩耍的李朔一眼,“我不知曉什么道理,只知曉若是大唐穩固,我的日子就好過。大唐穩固,小賈的日子就好過。既然如此,誰想讓大唐混亂,那便是我的敵人。”
新城正在點檢家中的布匹。
“都拿去東西市,交給小賈。”
“公主!”張廷祥一臉興奮,“這可是百年難遇的大戰吶!說是趙國公坐鎮東市,那些人也在東市尋了一家酒樓,兩邊你來我往,殺的人頭滾滾。”
黃淑說道:“若是失敗,趙國公便是罪魁禍首,千夫所指…但他依舊半步不退!”
新城輕輕撫摸著布匹,“他看似和氣,可你仔細回想一番他從進了長安城之后的舉止,從開始到如今,他何曾退過半步?!”
張廷祥說道:“說是趙國公是扶棺上陣呢!一旦敗了不用陛下動手,他自己了斷,好漢子!”
新城瞥了他一眼,“速去!”
張廷祥應了,親自帶著人押送大車。
剛出門他就看到了一輛馬車,馬車前的仆婦大聲道:“張管家出門呢!”
車簾隨即掀開,露出了孫振那張白嫩的臉。臉上還有些粉,微微一笑,倍感誘惑。
“張管家,公主可有空?”
張廷祥搖頭,“公主沒空。”
他策馬跟著車隊出去。
有人問道:“管家,今日你對孫郎君冷漠了些。”
張廷祥說道:“以往我覺得此人出身不錯,加之俊美的令男人都心動,于是便和顏悅色了些。可得知趙國公今日之舉后,那些俊美在我的眼中和墻壁上的石灰并無差別。”
隨從贊道:“是啊!一個是國之棟梁,愿意扶棺上陣。一個是富貴公子哥,怎么能比?”
公主府的大門外,孫振悻悻的道:“張廷祥越發的跋扈了。”
仆婦低聲道:“郎君,這都一年多了,公主看來對你并無那等意思。”
孫振的眼中多了惱火,壓低了嗓門道:“不過是個寡婦罷了,若非為了富貴,我尋她作甚?”
仆婦嘆息,“公主怕是心如止水了。”
“若是她能與我對面接觸,我的言談舉止自然能令她死灰復燃。”
孫振微微一笑,臉上的粉窸窸窣窣的往下掉,有的掉在了胸襟上,有的一路飄到了腳下。
他往前一步,把那些粉踩入了地里。
酒樓的房間里,崔晨微微低頭,語不成聲,“如何…五成…可怕。”
盧順載面色鐵青,“五成,竇德玄還沒掐死他嗎?皇帝為何沒動靜?這是在挖他的根!皇帝就該拿下賈平安,隨后恢復價錢,兩成,咱們和皇帝應當能達成默契,如此布匹的損失全數由百姓接手,咱們和皇室損失一些,但問題不大。”
他看著在沉思的王舜,“王公,請人傳話吧。”
王舜搖頭,瞇眼看著窗戶,神色悵然,“這是數百年未有的變局,到了現在…很難退了,不過馬上就到了閉市的時辰,跟!”
他的雙眸中恍如有野火在燃燒,“砸!砸爛了這一切。”
有人敲門。
“進來。”
門開。
隨從進來說道:“高陽公主和新城公主家中的車隊來了,帶著不少布匹。”
“另外。”隨從說道:“賈家的布匹就在方才全數以五成低價拋售完畢。”
崔晨說道:“賈平安好膽!高陽公主那邊…二人本就是那等關系,自然會支持。不過新城那邊卻意外加入。”
盧順載說道:“新城公主和賈平安關系密切。”
王舜淡淡的道:“她們的那點布匹杯水車薪罷了。”
“不足為慮!”崔晨點頭。
一個隨從在門外出現。
“宮中來了車隊。”
王舜面色一冷,“多大的車隊?”
“一眼看不到頭…”
“別擠!”
金吾衛的軍士正在大聲呵斥。
現場就像是數十萬人的大軍在混戰,混亂不堪,嘈雜的讓人想原地爆炸。
突然聲音小了些,接著聲音越來越小…
靜默!
不過是五息,整個東市掉根針都能聽到。
一個內侍騎著馬來了。
在他的身后,一輛輛大車緩緩跟著,大車上…
“全是綢緞布匹!”
沒有箱子,所有的布匹全數堆疊在大車上,一目了然。
“是宮中的布匹!”
有人尖叫。
“那是王忠良,陛下的身邊人。”
皇帝出手了!
王舜聽到了聲音,就沖到窗戶邊,近乎于粗魯的把盧順載拽開,自己探身看去。
崔晨問道:“是什么?”
盧順載沒說話,面色木然。
王舜看到了車隊。
也看到了王忠良。
“皇帝做出了應對。”
王舜雙手緊緊抓住了窗欞。
崔晨問道:“進還是退?”
那雙抓住窗欞的手骨節泛白,“進!”
王舜回身,眼中多了厲色,“他選擇支持賈平安!”
“陛下讓咱告訴你。”
王忠良看著賈平安,“讓他們痛!”
賈平安看到了那個綿長的車隊。
王忠良低聲道:“這只是開始,需要時,你會知曉陛下的決心有多大,只管施為,這里的售賣完了,宮中接著送來。”
他認真的道:“咱覺著這是廝殺。”
賈平安點頭,“對。”
“要閉市了!”
有人在叫喊。
王忠良一臉云淡風輕,“可有話要咱帶進宮?”
賈平安說道:“告訴陛下,他們會痛徹心扉。”
“快,要打鼓了!”
“趕緊都出去!”
金吾衛開始驅趕那些百姓。
買到便宜貨的百姓歡喜不已,沒買到的一臉悻悻然。
王忠良騎馬緩緩而行,看著這一路的狼藉,不禁咂舌,“原來這般慘烈。”
幾個男子從左邊的酒樓里出來。
“王中官。”隨行的千牛衛低聲道:“那三人就是世家在長安的主事人。”
王忠良看了那三人一眼。
恰好王舜三人看過來。
“是王忠良!”
王舜微笑,笑容冰冷。
“一條狗罷了!”
盧順載輕聲道,“不值一提!”
王忠良想到了今日的爭斗,不知怎地熱血上涌,尖聲道:“一群小人!”
王舜冷冷的道:“王中官此言何意?”
連皇帝都不敢這般說,一個內侍膽大如斯!
王忠良話一出口就后悔了:咱怎地那么大膽,竟然得罪了士族。
他回頭看到了正在走來的賈平安。
當著趙國公的面,咱不能弱了氣勢。
王忠良厲聲道:“連宮中的宮女都知曉要顧全大局,可你等卻置大局于不顧,咱是個內侍,可卻也知曉廉恥,咱問問你等,可知廉恥嗎?”
王舜身后的隨從臉紅了。
但王舜三人卻沒反應,甚至更冷漠了些。
賈平安走了過來,“在他們的眼中只有家族,并無天下,老王你說那么多卻是白費口舌了。”
幸虧趙國公來解圍,否則咱為了面子,怕是要繼續硬頂。
王忠良笑道:“原來如此。”
王舜神色平靜。
士族和關隴門閥有一個共通處,那便是只有自家,并無國家。
“好自為之。”
盧順載頷首,旋即上馬離去。
包東一臉唏噓,雷洪問道:“你這是想什么呢?”
包東說道:“盧氏的祖宗盧植號稱是大漢最后的忠臣,沒想到他的后人竟然如此,不該啊!”
雷洪也是如此想,“那些讀書人一提到范陽盧氏必然就會提到盧植,說是賢臣。”
賈平安說道:“世間并無一成不變的人,何況家族。前人的功績變成后人的倚仗,隨后家族越來越龐大,勢力越來越龐大…什么賢良?”
雷洪問道:“盧氏是利用了盧植的賢名?”
變現而已!
“出門頂著個盧植后裔的牌子,誰都要高看一眼,隨后混了一官半職,再合縱連橫,尋找盟友…大家一起互相吹捧,互相幫襯,漸漸就成了如今的龐然大物。”
賈平安發現和流量變現有異曲同工之妙。
“士族!”
宮中的皇帝看著手中的密報,冷笑道:“他們想讓百姓接手自家的布匹。”
武媚又多了些明悟,“他們不肯讓百姓讀書,其一是想壟斷權力和錢財,其二…百姓蒙昧才好哄騙。”
王忠良回來了。
“陛下,那些人果真不要臉。”
李治淡淡的道:“要臉能數百年屹立不倒?要臉能掙下這偌大的家業?要臉能連百姓的錢都去搶?”
武媚說道:“平安曾說帝王就該拎著棍子站在云端看著,但凡肉食者連百姓的棺材錢都要搶時,就該把他們抽個半死。”
李治平靜的道:“朕正有此想!”